那人,并不像是会食言的性格啊。
重逢那天,风里刮着肃杀。歌者只是找了处京郊清静的山林思索琴曲,竟好巧不巧被狩猎皇亲贵胄的侍从发现并驱逐。王者最后淡淡打发走他们,不知从哪摸出张信纸,意味深长:“旧宫易主之日,即是重见之时。不见,长安。不期而遇,今日倒坏了你的心愿。”
“无妨。正好也未及恭贺圣上终得天下。”歌者沉默许久,终还是淡淡而笑。风吹起王者的大氅,黑里镶着暗金,周身真正散发着威慑天下,令人折服的气息。王者不知为何,忽恨起歌者这淡漠的笑,偏生歌者又不怕他,奈何间竟毫无脾气。王者甚至未及发现,歌者的笑渐渐不再淡漠,而像戏谑得逞了。
目送王者大氅逐渐消失在风里,歌者方忆起自己此行的正事还没有做。
只好再见一次了。
看着匍匐不甘的造反领袖被押出殿,王者深邃的眼眸莫名泛起笑意。下一瞬,一人影倏忽飘然进殿,王者霎时不动声色地警惕,看清来者后却难得地勾起唇角:“是你。”没能拦住歌者的宫人惶恐地被挥退,歌者淡淡将那镶金的剑鞘放在王者案上:“如今天下已定,我不是愿来,只想断了这份勾连。”
话音未落,歌者转身便要走,像是这殿中有何令人惶恐之物般。
“站住。”低沉的声音含着丝丝愠怒。歌者脚步果然停住,却未转身:“我不恨你,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恨我自己。”语势沉降,带着深深无奈甚至能听出泪意。
王者的心也沉了一下,仿佛听见了自己另一灵魂的肺腑之言。但王者只是觉得这假话说得太像真的了些,依旧未犹豫地拔下墙上佩剑。
第二次成为王者剑之所指,歌者头也不回,只缓缓道:“你知道的,我不会出手杀你,你今日也不会手染鲜血。”王者不置可否地沉默不动,歌者轻描淡写地松手,细小暗器无声落地,王者撤剑。“但愿天下长安,你我再不相见。”王者挑眉而笑,“你就喜欢把话说得太绝。”
不过倏忽之间,殿内只余王者一人,仿佛空气都未曾起过一丝波澜,唯一的变化是案上静置的镶金剑鞘。
(八)
歌者后来每每回忆,总会记起一念之差留在京城那几日,大约那就是一世痴缠罪愆的起点罢。又像是宿命中的必然,似乎那日的自己一定会去京郊散心,又一定会再次遇到那人。
“收着,不许再还我。”王者顺手掷过一物,掠过一道华美的弧线。王者面上漠不在乎,身都不转,仿佛笃定歌者一定会接。果真没有听到铿锵落地的声音,王者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大步离去,大氅随风而扬,未敛睥睨风华。歌者苦涩而无奈,也勾起唇角。年华几转,这勾连却无非是回到了原点。
王者本以为歌者会难觅踪影,此刻看着歌者一套礼数精准周全一丝不漏几乎有些厌恶。虽然放低的身姿掩不了歌者一身孤高仙气,王者总还是无法想像那成天无所谓状的飘逸人儿还有如此步步为营的一面。淡淡叫歌者起身,王者接着满意地看见歌者垂着眼帘缄默。果然,还是说不出一句卑贱的自称。
歌者莫名地就没有再反驳一字一句,默默收了王者给的令牌。可随意进出宫闱么?歌者心乱如麻,总不及想明晰,自己与这王道荣华的千丝万缕之牵绊源自何方。
世人皆知王者不好舞乐声色,甚少宴饮,只道那是一心社稷不爱靡靡之音。众人都知歌者不好趋势权贵,甚少露面,只道那是清莲不妖芳华自在。
而凡事总有世人难料的时候。
“天下第一琴师,如何今日忽然赏光?”王者抬眼瞧向不请自来,完全不将戒备森严的皇宫放在眼里的那人。“这令牌漂亮得紧,上好现成,天下最大的便宜,不好好占之岂不浪费?”歌者眸间的笑意让王者忽然恍惚。
王者忽也笑起来,“好便宜却不能白占。”
珠帘玲珑金璧重光,璀璨华灯弦声泠泠,掩了窗外月华如水。偌大的殿中却只有王者拈着小酒杯,看着几丈远处歌者纤指拨琴。王者看见歌者眸中迷离的陶醉,酒杯在指尖旋了一转。仿佛无论浩瀚山海还是奢华的宫殿,都留不住眼前这人一生一世。潺潺琴声流光溢彩般美,却如自己一样流出的只有孤寂。
余音绕梁美不胜收,歌者缓缓起身,青丝柔顺地垂至腰际,发带白得出尘。“宫殿果真很美,或许一生一世流连在此确不失为绝妙的选择。”话音清清淡淡,随着歌者的步伐飘入王者耳中。歌者拈起王者斟的一小杯酒,听王者意味不明道:“此地怎会只有繁奢。”歌者瞥见一旁成垒的奏折,浅浅而笑。
王者留恋般凝望歌者的浅笑,半晌才有些艰难地开口:“有一事,须你相助。”歌者眼波流转:“嗯?”“下月初九是皇后寿辰……”歌者心思剔透,怎会不明所指,按下心中苦涩,仍含着唇边的笑意:“小小琴师得以令皇后挂心,不胜荣耀。”王者闻言蹙眉,默了一会道:“你知我意,并非如此。”歌者莹亮的眸光直刺入王者心底:“这既是你的选择,又何必多言。”
皇后寿辰宴上。
歌者一改往日桀骜,如往日的每一个伶人戏子般,低眉顺眼,寡言少语。只是难掩了指尖流淌出的淡淡悲哀。歌者谓自己道,许是一时好奇,一时心软才留到此刻的吧。毕竟流连繁梦几载,总要见一场宫宴奢华。席上女眷用巾帕掩嘴说笑,谈着天下最负盛名的琴师,步摇华服在光影中流转着绚丽光华。只有王者听出了琴声华美之外的情绪,不经意般瞥那人一眼,心下竟闪过一丝苦涩。终有一天,歌者会厌弃这一切啊。
(九)
午膳摆上了桌案。王者勾下最后一笔,合上奏折,深深呼吸却觉出些许不寻常,抬眼看时桌上碧绿晶莹的茶壶映入眼帘。果真,是那永世不能忘的茶香。
“那人说,此去再难相见,不愿道别,留一壶茶便好。”宫人小心翼翼回道。王者端起温凉玉色的茶杯,轻抿了一口凉茶。香仍沁骨,只是确含了往日从不曾现的苦味。王者微微一笑,原来那人不仅是话说得绝,终有一天连事情也要做绝的。早该如此。依歌者性子,怕是此去当真再也不回。
自己却又何尝愿意走到如此结局。
早在那日,第一次听得那荒谬的诬陷那人的言论之时,一切便已注定了罢。王者念及此处微惊,原来自己也早已不再相信那人还会来害自己了。不是么,就算那人要出手也断不会用那告状者所言的毫无水准的手段。
可自己不信,又有什么用。那人在一日,这威胁便在一日。王者心底的恐惧逐渐漫上心头。终有一日,自己也护歌者不得。
而那人心思灵透如斯,又怎会看不破自己所谋划出的一切。
王者蓦然觉得,是自己看不透歌者,不知道歌者能做出什么事来。
于是,便只能让那人真真切切地恨上自己了。虽无法穷尽歌者心思,却总还是知道,那人最是不信他人。
茶虽渐凉,香却丝毫不褪。
王者苦笑,不知该为计划的成功欣喜还是伤悲。
直到那些年后最后相见,王者才终于知道这一壶赠别之茶到底还是含了一世相知的意义。
夜。
王者信步,恰见禁卫义正辞严拦住边门。歌者听见响动回头,淡淡笑颜在月香弥漫中印入王者心间。王者脸色几分无奈几分柔和:“有时觉得你像另一个我。”又轻摇头,“走吧,我不拦你。”呆愣的禁卫撤下兵器,歌者依旧澄净的笑容却忽掺进生涩:“终究没躲过与你面别……多谢。”音渐不闻声渐消。
罢了,不过是场离别。王者在夜色中缓行,树影婆娑,月玄如泣。歌者轻盈的身影闪出宫门,翩然如飞,白衣轻扬,似极凉薄月华。凝霜夜,月似缺花如雪。皎洁银光晕染在漫无边际的夜空,吞噬悲伤,埋葬过往。不眠之夜,王者曾以为后会无期,歌者心底五味陈杂,却隐隐透过时光看见了多年后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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