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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溏一时愣住,看着纪雪庵冲入敌群,直将眼眶瞪得发热,才堪堪回过神。那树上女子亦不敢怠慢,指上铮铮拨了数下,竟叫正道高手出手更快更凶,全然不顾性命。罗齐寅正举剑苦苦抵着裘敛衣,额角皆是豆大汗珠,纪雪庵一下打入两人之间,叫罗齐寅如释重负。裘敛衣面目失神,出剑却飞快,对着纪雪庵毫不留情。纪雪庵冷笑一声,连璋织成光网,嘲讽道:“你让他们来与我斗,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裘敛衣与我不知交手多少次,可从来没有赢过!”

他话音虽不大,却没有任何喘息停顿,出手更丝毫不落下风,不但与裘敛衣斗得正酣,身旁罗齐寅陷入危机时也顺手解围,看不出一点勉强。看来先前内伤竟对他全无影响,树上女子面无表情,却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功夫在裘敛衣之上,但他此刻满心只知杀你,你也能向他痛下杀手么?”她话音刚落,纪雪庵手中连璋叮叮叮挡住裘敛衣三剑,明明在守势,竟在对方回剑收势的瞬间,以极刁钻的角度刺了出去,一剑刺中裘敛衣的手腕。裘敛衣长剑顿时脱手,得不到下一个指令,一时僵硬站在场中。纪雪庵一击得手,眉目一片冰霜,左手竟出其不意扬起,一掌拍在裘敛衣胸口。裘敛衣被他震退三步,身体一阵摇晃,颓然倒在地上。

此举一出,罗齐寅一声惊叫,饶是那个女子也不禁变了颜色。她声音古怪:“原来即便是同盟好友,你也下得了手。”却不再管木头一般躺在一旁的裘敛衣。纪雪庵飞快攻向下一人,挥剑的瞬间目光如炬盯住女子,“不错,同盟好友尚且如此,其他人我更不会手下留情。”语罢刷刷数剑,又将一人右臂划得鲜血淋漓。

树上女子面色阴沉,却是罗齐寅忍受不了,叫道:“纪大侠!”程溏暗道一声原来如此,从暗处窜入战圈。他飞快掠过罗齐寅身旁,急道:“罗兄,主人何尝愿意对正道同盟出手?但他们心神受控,下手不分轻重,我们却无计可施。唯一的办法,便是叫他们受伤退出,才免得继续被敌人利用。”罗齐寅一呆,却见他身形瘦小,在人群中灵活异常,神出鬼没,叫人连抓住一片衣袖都难。那些高手身中摄魂术虽然功夫不减,却终究失了几分灵巧应变。程溏一拳击在一人背后,眨眼又窜至另一人后颈,引得两名高手同时回身迎战,却均招呼在了对方身上。纪雪庵先前听闻程溏为他辩解,只轻轻哼了一声。他眼角望见程溏如鱼得水,但也好几回险象环生,并未出剑解围,仅悄悄离他更近一些。罗齐寅被一名高手缠住,束手束脚不胜其扰,终于大吼一声,不管不顾使出全身功夫向他迎去。他明知纪雪庵和程溏此时行事方为上策,心中却始终有一份隐忧难以挥去。今天三人在此伤了多名正道人士,虽是形势所迫,但可会被有心人利用,他日百口莫辩?

三人一致向敌,全神贯注,再没有功夫理树上女子,只听见耳畔筝音断断续续,不时响起。他们若有空抬头看一眼,便会发现女子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睛竟流出几分焦急。程溏连连得手,欣喜之余不由起疑,那女子弹筝不止,显是为了避免陷入被动,怎么丝毫没有奏效?他一掌拍在一人侧腰上,飞快扭身去寻下一对手,却肩上骤痛,先前被豹爪刺穿的伤口复又撕裂,心中大叫不好。他猛地回头,对上那人无神双目,果然竟被他一手抓住肩头。纪雪庵神色一动,此时却是罗齐寅更近,疾声唤道:“我来!”便一剑刺向抓着程溏的人。

剑尚未至,筝音却更快!程溏肩上伤口被捏得痛极,正强自忍耐,肩头却乍然一松。他似不敢置信,眨了下眼睛,第二声筝音旋即响起,先前抓向他的人停顿一瞬又应声出手,这次却与救急而来的罗齐寅斗在一处。程溏捂着伤口跌撞两步,目中神色复杂,却慢慢往纪雪庵那处走去。身旁刀光剑影,但凡有兵刃向他身上而来,便能听见慌乱筝音。程溏一路走到纪雪庵身边,眼见那人一刀砍向纪雪庵,他骤然出手,竟一把推开纪雪庵,挺身向刀锋迎去。纪雪庵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抬头望见雪亮刀尖下一刻便要扎入程溏胸口,耳畔却传来尖锐一声,一根筝弦竟断了!

所有的高手尽数停下动作,程溏冲势不减,一掌拍向那人肩膀,掌心的绯红小匕顿时刺出一道锐伤。他落到地上,拍了下手,冷眼看那人手中的刀砸到地上。罗齐寅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回事,纪雪庵却眸色晦暗面色冰冷。程溏仰起头看着树上女子,笑起来,“果然如此。不准伤了我——是韦行舟下的命令么?”话音甫落,女子面色巨变,厉声喝道:“大胆!你竟敢直呼教主名讳!”

变了面色的又何止那女子一人!罗齐寅张大嘴,连纪雪庵也神情一滞。程溏只当作看不见,面上闪过一丝苦涩,随即却迸出从未有过的冷冽,整个人竟如一柄出鞘青锋,不可撼动分毫,撇嘴冷笑,“我如何不敢?韦行舟下了那道命令,你便以为我是魔教中人么?你又知道什么?我不但不是,总有一日还要剿灭魔教取韦行舟狗命!”罗齐寅被他激得热血沸腾,大叫一声:“好!程兄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那女子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却无奈先前得到教主亲令,务必活擒程溏,切不可伤他一分,且这道命令竟在斩杀纪雪庵等人之上。她虽百般遮掩,又怎么可能不漏出端倪,如今被程溏识破,此计再不可施。女子手指紧紧按在弦上,顾不上方才断弦时指尖鲜血横流,一拨便是十足杀意。

场中高手果然瞬间动了起来,连先前受伤倒地的数人也爬起,竟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失了兵刃的人便以血肉之躯攻向纪雪庵等人。程溏一扬手,露出掌中绯红小匕,左臂却被纪雪庵一下拉住,沉声道:“不可!那女人被你惹怒,只怕连命令也不听。方才已是侥幸,如今没那么容易再得手。”语罢一把将程溏推出了战圈。

程溏胸口起伏两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应听从纪雪庵所言。他眼见纪雪庵和罗齐寅应付得愈来愈吃力,那些正道高手仿佛不死不休,即便浑身浴血,仍不肯停下。那女子背水一战,或许先前得过命令要尽量保全正道人士的武力,但显然在万家和魔教看来,他们也并非不能舍弃,何况此处不过数人,却还有众多高手被他们藏起。罗齐寅右腿上被刺中一剑,痛叫出声,而纪雪庵却已无暇再替他解围。程溏握紧手心匕首,仰起头狠狠盯着树上女子。

恰在此时,林中遥遥传来一声乐音。罗齐寅堪堪逃过一刀,惊得大喊:“又来一个?”程溏却看见那女子脸色乍白,神情戒备,全无得意之色,显然并非同伴来援手。那声音短促清脆,却是笛子所奏,吹的是半截调子,即便连完全不通音律的人也能听出其中试探之意。树上女子略松了口气,手指拨了几下筝弦,逼得笛声戛然而止。但林中只静了片刻,那笛音又响了起来。

程溏茫茫然望向深林,他不懂音律,却也明白是有人用乐声在对抗女子的筝音。他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竟欲爬上那女子所在的高树。女子稳坐在之前携她上树的中年汉子身上,十指乱飞,一时也无暇理会程溏。程溏飞快爬到她的下端,一手抱住粗枝,一手攥紧绯红小匕,但见那受操纵的人一动不动毫无反应,清喝一声纵身扑向树上女子。

这已是他第二次要杀这个女人,自然知道她一丁点武功也不会。女子举起筝琴勉力一挡,怒道:“你做什么?杀了我,这些人再无可能恢复!”绯红小匕嵌在琴体一时拔不出,程溏却已跃至女子身旁,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骗我?摄魂术又不是魔教的独传功夫,帮我们的人这不就来了?”那女子被他扼得满面通红,手一松筝琴从树上摔落,十指用力去掰程溏的手,痛苦挣扎道:“不……不行……他……不会……”

程溏哪里理她,失了兵刃,只待一口气掐死女子,再等来人吹笛解了众人的摄魂术。他双手再加几分力气,那女子双目瞪得极大,面容扭曲可怖,却听见树下传来罗齐寅一声惊叫。程溏分神向下张望一眼,不由大惊,竟松手放开了女人。

却见树下正道高手犹如群魔乱舞,皆杀红了眼,不分敌我乱砍乱劈。纪雪庵和罗齐寅躲避在一旁,眼看他们自相残杀。纪雪庵面沉如水,罗齐寅急得跺脚,却无计可施。程溏耳边响起女子嘶哑笑音:“我……早说过……吹笛子的……根本……不会……摄魂术。”林中笛音胡乱不成调,愈飘愈高,最后发出极刺耳一声,竟歪打正着,叫那些高手扑通一记全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程溏不过犹豫一瞬,身旁大汉呼啦而起,抱着那女子在林中跃了几下,不见踪影。他又悔又惊,慢慢爬下树。罗齐寅蹲在地上惊疑不定地试探众人鼻息,纪雪庵接住程溏,握紧他满是冷汗的手,转身向林间道:“会吹笛子的人,我便猜到是你们。”林中响起一声轻笑,一个端丽明艳的女人缓步走出,一手挽着一个横笛在唇畔的男人。男人放下笛子,向纪雪庵温颜一笑,“吹得不好,差点闯祸,叫雪庵见笑了。”

纪雪庵松开程溏,拱手道:“丰大哥,木槿夫人,多亏你们来得及时。”罗齐寅一下从地上蹦起,施了个大礼,结结巴巴道:“在下罗星庄罗齐寅,见、见过丰大侠,见过木槿女侠!”木槿夫人掩嘴而笑,丰华堂温和一笑,一派前辈气度。木槿夫人一双明目转到程溏脸上,“这位便是裘老六所说的……”程溏恭声道:“小人程溏,见过二位。”纪雪庵低头看他一眼,复又拉住他手。丰氏夫妇对视一眼,神色皆有些复杂。

罗齐寅却读不来这等尴尬气氛,指着地上东倒西歪的七八个正道高手,焦急道:“在下先前探查过,诸位气息尚存,只像是昏了过去。不过有几位受的伤着实有些重,若不快点处理……”木槿夫人点点头,当先走到一人身旁蹲下,“罗小兄弟说得不错,现下却不是叙旧时候。”

五人顿时不再说话,忙着替伤者止血上药。程溏身上的金创药不剩多少,所幸木槿夫人带来一些,尽数用完,堪堪包扎完几名重伤者。众人将他们搬到树下阴凉处,一时之间只觉茫然。纪雪庵看向丰华堂,“丰大哥可有法子将这些人唤醒?若能解了摄魂术便再好不过。”丰华堂面露难色,从袖中取了笛子贴近嘴唇,试着吹奏几段音律,或尖锐刺耳,或婉转动听,地上的人却全然没有反应。他垂下手,歉然道:“我吹笛子不过是爱好,前些年在一本杂书上看到能以音律操控神志影响内力云云的只字片语,好奇之下便略有涉猎,实则却连皮毛也未学到。方才情急之下我才想到用笛声与那人的筝音相抗,如此局面,说是歪打正着也好,弄巧成拙也罢,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木槿夫人拍了拍他的手,“他们虽一时醒不过来,却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罗齐寅跟着道:“木槿女侠说得不错!丰大侠是正人君子,当然不会去学摄魂术那等邪门功夫,方才救我们于危难中,全是丰大侠的功劳!”丰华堂闻言微微一笑,木槿夫人亦笑道:“好啦,也莫要再夸他。”她扭头看着纪雪庵,“纪兄弟,你觉得眼下该如何安置这些正道朋友?”纪雪庵沉吟片刻,“既不能将他们扔在这里,也不可能带他们一起动身。”他顿了顿,忽然抬头望着木槿夫人问道:“丰大哥和木槿夫人先前藏身在何处?今日怎会赶来此地?”木槿夫人轻轻一笑,娓娓道来:“万家山庄出事的那天,我和华堂在山中赏枫,并未回去,后来察觉出异样便一直藏身深山。我们在山中第三日,遇上了几位正道兄弟,境遇皆与我们差不多,进退两难。大家商量一番,决定聚在一处共同行动,无论救人还是脱身都能有个照应。我们遇上过几次万家侍卫,幸好没费什么功夫便打发了。后来又有两三人陆续加入我们,如今藏身在一个山谷中。”

她稍稍一顿,罗齐寅便着急问道:“其中可有一位姓汪的大哥?比在下高些,功夫好得很。”木槿夫人迟疑地摇了下头,“应该没有这人。”罗齐寅一脸泄气,木槿夫人宽慰一笑,继续对纪雪庵道:“那处山谷虽然隐蔽,不易被敌人发现,但里面的人也等于闭塞了消息。故而我们每隔两日会派人出来打探,于第三日早上回到谷中。这次却是我与华堂出来,今日已是第二天,不想却意外遇上纪兄弟你们。”

纪雪庵听罢沉默片刻,罗齐寅却喜出望外,“原来还有那么多正道人士逃了出来!纪大侠,我们也快些赶去同他们会合罢!”木槿夫人低头望着地上的人思索一阵,开口道:“不如这般。我和华堂昨晚宿在左近的一个山洞,外面生满藤蔓,里头别有洞天,不容易被人发现,也没有野兽痕迹。我们再回去那里,且将这些人藏在山洞中。如此万家的人找不到他们,待我们回到谷中便可唤其他兄弟一起出来搬动。与其我们五人在此一筹莫展,不如集众人之长,说不定还会有解了摄魂术的法子!”

纪雪庵终是点了下头,“事到如今,这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五人便七手八脚,将地上的人扛起,朝木槿夫人所指方向走去。程溏生得矮小,只背了一人。纪雪庵走在他身旁,淡声问道:“你肩上的伤可受得住?”程溏摇头笑道:“无碍,主人放心。”他忽然想起一事,“我们现下可不是往后山的方向而去,方才听木槿夫人指点,那处山谷似乎离后山也不近。”纪雪庵皱了下眉,道:“地牢的事我向丰大哥提过,他们夫妇的意思,却是去那处山谷同众人商量后再作打算。”

程溏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阴影,不由唤道:“主人?”纪雪庵侧头看他一眼,微微缓和神色,“我只担心,人多虽力大,却也更易误事。”程溏暗道他独来独往惯了,如今却不得不同众人一起行事,定然又不耐又无奈,不由轻笑出声。纪雪庵再看他一眼,眸中阴沉一扫而空,“无论如何,我们去后山本就为了救人,如今已救下这些人,若抛下他们执意前行,岂非本末倒置?”程溏绽出笑容,点头道:“主人说得极是。”

那处山洞果然离得不远,众人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罗齐寅跟着丰氏夫妇钻进山洞,不由吓一跳,待穿过黑漆漆的窄壁,竟见面前豁然开朗,头上亦现出一顶天空。这山洞在外头看来极为隐蔽,石壁尽头虽也是死路,却难得望得见天,叫连夜宿在逼仄处的纪雪庵等人皆是心头一松。罗齐寅将背上两人慢慢滑到地上,喘了口气道:“庄大侠原来这么重,难怪人称一双铁拳抵千斤!”木槿夫人被他逗笑,“罗小兄弟说话真是风趣。时间虽然还早,大家却都累坏了,也怕那魔教女人回去后万家会派人大肆搜查,不如今天便在此歇息罢。”

其他人并无异议,天色尚明亮,一时不用生火,众人将正道人士藏在山洞里,便坐在天井中。木槿夫人伴着丰华堂坐在一处,罗齐寅撕开上衣检查身上新添伤口。他今日挂彩不少,所幸均非在要害处,程溏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肩膀发疼,身子微微一颤,纪雪庵却在他身边坐下。程溏转过头,看见纪雪庵亦望着他,“我待会出去替你找些草药,豹爪太脏,莫要叫伤口化脓了。”程溏只觉双颊微微发热,点了下头,再抬起眼,却见纪雪庵已盘腿而坐,闭目行气。

他既然闭着眼睛,程溏便大大方方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纪雪庵并未受什么外伤,一身白衣除却凌乱皱痕依然干净,程溏的目光却忽然顿在他袖口血迹上。他胸口重重跳了两下,突如其来涌上一阵不安,连忙盯住纪雪庵的脸,却见他眉头紧蹙,额角有汗珠慢慢渗出。

纪雪庵的内伤根本未愈,却是他一路强自压住,竟未叫任何人看出破绽。程溏只觉身旁的人呼吸愈来愈促,吐出的气息微微发烫,头顶似有白烟水气冒出。他们二人坐在背光阴影中,其余三人各自休息养神,谁也没分神看纪雪庵一眼。程溏急得屈膝蹲了起来,双手想要伸上前握住纪雪庵,却又不敢惹出一点动静惊扰到他。

对面山壁上,木槿夫人将头歇在丰华堂肩上,似已睡着。丰华堂忽然将爱妻搂着躺倒在膝上,却从袖中摸出笛子,凑到唇畔吹了起来。

他先前说自己笛子吹得不好,实在是自谦过头。笛音响起,冲入蓝天,却是一首欢快俏皮的调子。罗齐寅咧开嘴转头看他,木槿夫人在他膝上闭着眼微笑。程溏凝神而听,眼前仿佛出现细碎阳光在淙淙流水间跳跃的样子。黑漆漆的山洞中传来回音,袅袅绵绵,好似晨风在树林绿叶间游荡,应和着宛转笛声,竟似能听见叶瓣上露珠扑扑滴落的声音。程溏闭了下眼睛,再扭头看向纪雪庵。他愣了愣,纪雪庵先前紧蹙的眉头竟慢慢舒展开来,头顶冒出的白烟愈来愈淡,似是舒服许多。最后笛声止住,丰华堂放下笛子,纪雪庵猛地咳出一口黑血。

程溏吓一跳,但见纪雪庵睁开双目,向自己神情轻松地摇了下头。他不由露出笑容,心知纪雪庵咳出的乃是胸口积滞的淤血,这一下却疏通了气血。罗齐寅早已击掌称赞个不停,纪雪庵抬起头,见丰华堂朝自己淡淡微笑,不禁抬手一拱,由衷谢道:“多谢丰大哥。”程溏微微吃惊,纪雪庵自然不可能为了听到一首好曲子而谢他,难道丰华堂方才竟是以音律助纪雪庵疗伤?

众人在山洞中休息一阵,天色已不早,便要着手各种过夜准备。木槿夫人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站起身道:“外面不太平,我们暂且莫要单独行动。我和华堂昨日已大致摸清周遭,待会儿华堂和程兄弟去河边汲水,我和纪兄弟去林中拾柴。干粮还剩下不少,不必再费心。留守山洞,就拜托罗兄弟了。”数人并无异议,纪雪庵点头淡道:“甚好,我正要去林中寻些草药。”

程溏取了纪雪庵的水囊,跟着丰华堂往河边走去。丰华堂在前头领路,他身形高大,却无纪雪庵那样冷肃迫人之感,不时回头提醒程溏小心脚下,“那条河离得不近,来回约摸要半个时辰。”程溏点点头,丰华堂干脆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他这般动作便是有意与程溏闲聊,程溏冲他感激一笑,“方才丰大侠替主人疗伤,多谢。”

丰华堂摇头笑了笑,缓缓道:“雪庵所修习的无息神功原本是疗伤用的内功心法,运气一周便大有益处,我不过是从旁协助,以音律引导真气行得更流畅,算不上什么大功劳。”程溏却道:“以笛音疗伤,也是丰大侠从那些杂书上学来的么?与之前同摄魂术对抗,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丰华堂微笑道:“你猜得不错。以音律御敌疗伤,是我从前根本不曾想过的事,但自从在那本书上看到,才知世界之大,别有洞天。可惜……”他忽然住嘴,神色微微黯然。

程溏露出神往表情,思索道:“这么说来,我也曾听人说过,从前有人不谙丝毫武艺,却以一把琵琶退敌无数。当时听过便罢,倒不曾放在心上。摄魂术被视为邪功固然不错,但若以音律助长内力,治愈内伤,催发斗志,又有何不可?”丰华堂闻言怔怔看他,半晌才道:“难得你与其他人不同,不将这些视为旁门左道。”程溏一愣,笑了下道:“旁门左道么……但是有些人偏偏有心无力,无法修习正派功夫,除了百般曲折万般无奈去寻那些旁门左道,又有何办法?”

话音落下,林中却是一片沉默。程溏猛然回神,连声道歉:“丰大侠,我不是在说……你切莫放在心上。”丰华堂和木槿夫人一对侠侣成名已久,他们的事程溏也略知一二。当年丰华堂被仇家所害,挑断手脚筋,一身功夫毁于一旦,且从此再无可能恢复。他先前有感而发,并非故意提起丰华堂伤心之事,但终归说错话,低头不敢再言。良久才听得丰华堂长长一叹,声音有些自嘲又带着释然,“想不到你却看得比我夫妻二人都通透。也罢,大约是在高处待得久了,猛然跌下来,那股骄傲却还一时改不掉。这些年我已逐渐看开,为何反而是南香,愈来愈钻牛角尖?”

他口中的南香,却是木槿夫人的闺名。程溏一时接不上话,只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丰华堂的脸上亦闪过一丝失言的懊恼,他注目看了程溏一眼,神色几经变化,终是洒然笑道:“说来只怕程兄弟你笑话,那本记载音律奇用的书,便是给南香烧掉的。她只当我武功尽失自暴自弃,寄情音律整日吹笛,竟走火入魔生出那种异想天开的念头。我虽好言解释,她却固执得紧,一怒之下便烧了那书。我先前所说学得连皮毛都不算,并非自谦,却实情如此。事后虽难免可惜,但我终归不会做惹南香不高兴的事。只是今日听你一番话,原来却是我和南香坐井观天。若是我当时继续学便好了,也许今天也不会陷入这般局面。”

他说话时嘴角一直含着淡淡微笑,语气虽不乏遗憾却始终坦荡,真正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程溏心中替丰华堂喝了一声采,忽然想起纪雪庵,不由笑道:“说起来,木槿夫人却与主人脾性更为相像。当时若换了主人,多半也会做同样的事。”丰华堂只想像一下纪雪庵冷冰冰的脸,不由哈哈大笑:“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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