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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桥生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庞,不过厉声说了几句话便抑制不住微微喘息,暗道果然如此,他重伤未愈,带着韦行舟疲于奔波,早已摇摇欲坠。桥生却冷笑一声,“就凭你,又能助我什么?”程溏站在原地眨了下眼睛,“最坏的时刻,你可以我为质,用我的性命向雪庵交换韦行舟。”

桥生闻言一呆,旋即失声大笑,“你算计得真好!不错,若是为了你,纪雪庵根本不会将什么正道魔教放在眼里,但你当我是瞎子么!你也爱惨了他,凭什么白白跑来为质?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要同我抢韦行舟,用他的心去救纪雪庵,好让你们两个活一辈子!”

程溏静静看着他,慢慢露出微笑,“我的确爱惨了他。”他对纪雪庵的爱意连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程溏心中涌起一阵阵酸楚甜蜜,一时无法抑制上翘的嘴角和酸胀的眼眶。他顿了顿,转开视线,目光扫过幽谷草木,却道:“我亦曾在这里答应阿营,此生竭尽全力要救他。他血寒蛊发作的那一天,我这般允诺他,同时在心中起誓决不食言,你有没有在暗处偷偷看见?”

他的话终叫桥生露出了一丝破绽,不自禁往后跌了一步,口中怒道:“你为了纪雪庵哪里还会记得他!满嘴花言巧语,若当真要救二少爷,你这就跟我回湖城,反正你的心也有用,任由韦行舟自生自灭好了!”程溏却摇头笑了一下,“如果沈荃在此,恐怕会一句废话不多说将我抓去湖城,但你却不会。且不论雪庵会在事后为我报仇,你甚至不敢想象阿营吃了我的心以后活下来的样子。你杀了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会如何看你?”

桥生的心事被他轻描淡写说中,耳畔却如响起惊雷阵阵,气极道:“我有什么不敢杀你!如不是为了他、为了他……他不会愿意夺你性命,纪雪庵又怎么肯!你若当真助我救二少爷,回去如何面对纪雪庵,难道他便会心甘情愿吃你的心?”程溏淡淡看他一眼,“他不愿意我就骗他,他血寒蛊发作时生不如死,又能做什么主?祝珣心中也有他,如果知道这个除蛊的法子,又能叫我从世上消失,他自会同意帮我。”

他以这般恶意来揣度别人,又将自己的性命全然视作一件物什,桥生不知究竟是哪样更让自己心中发寒。程溏缓步走上前,轻声道:“他寻了我一夜却找不到,恐怕已猜到是我自己离开,此刻定然十分生气。但他若知道我来助你,甚至自甘为质去威胁他,他那么骄傲,哪里容得我一再欺瞒,终会心死。等到他的眼中不再有我,他吃了我的心,便不会痛苦。”

桥生僵在原地,他从不知道世上竟有人能为杀死自己谋算至此,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任由程溏往山谷腹地走去。

程溏绕开谷口几株参天大树,沿着挂满枯黄藤曼的山壁走了一会儿,弯腰钻进了一个山洞。山洞的入口狭小隐蔽,里头却很是宽敞,顶壁有两道裂隙,透进光来,深处有一块宽约数丈的巨大山石,难得表面十分平坦,倒似一张天生的石床。此景此境,程溏再熟悉不过,抬起头,晦暗不明的光照石床上的人,不是沈营却是韦行舟。

韦行舟靠坐在石壁上,原本略垂着脑袋,听见动静抬起脸,愣了一会才看清来人。他低笑一声,声音嘶哑难听,语气却如同闲闲打了个招呼,“小溏,是你啊。”程溏走近,却见韦行舟此刻模样十分糟糕。他没有穿素来喜爱的红袍,不知披了一件谁的衣裳,左袖空荡荡垂在身旁,双腿隐在衣中倒看不清伤势,鬓发蓬乱,满面尘垢,嘴唇干涩开裂,只余一双眼睛微微透出几分光亮。他见程溏不语,兀自道:“我这个样子真叫你笑话了,桥生只要我活着却不叫我活得好,若非血寒蛊雌虫于宿主身体有益,或许我早就死在地牢之中。”

程溏冷冷看他,“你不是爱玩游戏么?愿赌服输,怎么,输了便想求死?没那么容易,你自然要活着,活着等受活剐挖心之苦。”韦行舟忽然笑起来,“我输了?胜负尚未决出,小溏,你我虽然皆在局中,却有幸能在最后一眼看到赢家,比起许多死不瞑目的人倒也不坏。”程溏懒得再多看他一眼,“你已落入这般境地,我又何必同你白费口舌?不如省些气力,睁大眼睛看清谁是最后赢家。”他转身欲走,却听韦行舟在背后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何拿那根针刺了沈营而不是你?”

话音落下,程溏果然顿住脚步。他微侧过脸,淡淡道:“因为你想看一看,我会为阿营做到哪一步。你想看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如何苦苦挣扎,竟然还敢不自量力要取你的性命。至于你选择我,不过是因为我比阿营更弱罢了。”沈荃忍不住笑着咳嗽道:“小溏,你果然懂我心思,没有叫我失望。你和沈营在兰阁不拘一格反其道练功,却只有你习得真正魅功,偏又听从沈营的话不肯轻易施展。小溏,我并不曾看轻你。”

程溏转过身,定定望着韦行舟,冷笑道:“你以为我当真如此认为?韦行舟,莫要再以游戏人间来粉饰你的惨败了。魔教在四十年前密谋策划武君大会,写就碧血书成立青阁,又在青浮山万家埋下暗线,用珍榴会来吸引集聚正道,步步为营,或许数代魔教教主的心血,皆要由你成就。你与沈荃素有勾结却不全然互相,成败皆此一举,捕风楼立场却似摇摆不定,你在阿营身上下了血寒蛊,于沈荃是一个教训,却也为自己要到一张保命符,迫得捕风楼在魔教与正道拔刀相向时,不得不保你性命。捕风楼以收集天下消息为长,你便欲借此遮掩正道耳目,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捕风楼这样的门派注定需要倚靠正道武林,沈荃的野心并不比你小,他将计就计,借刀杀人,意欲指使正邪两方鹬蚌相争,好叫捕风楼彻底崛起。说到底,你和沈荃不过都是追逐利益疲于奔命的可怜人罢了。韦行舟,你不止输了一场游戏,你已经一败涂地一无所有了!”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激得韦行舟双目发红,“又有谁赢了?人心自古相互猜忌,有利益的地方才有江湖,正道曾为私心逼死屏州倪家,今日也同样会为了碧血书再掀风雨。有谁又比谁干净高洁?哦,你的纪雪庵纪大侠么?哈哈,那他知不知道,他平白无故染上血寒蛊,便是因为你的缘故?”程溏不为所动,摇头道:“我已不比当年,不会再钻入牛角尖一味自责。雪庵中蛊固然与你为人恶劣有关,却更多是你觊觎他的内力,企图重复你父亲做过的事罢了。”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阴差阳错亦成雌虫宿主,叫沈荃弃你不顾,甚至在桑谷大祠堂不惜以身为饵设计你和雪庵同归于尽,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当年你选择我幸免于血寒蛊,我为救阿营接近雪庵,随后命运交缠,同生共死,从青浮山至天颐山,最终与正道一齐覆灭魔教。我并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但你恐怕不曾料想,那时你手心一枚小小的棋子,却也能拼命推波助澜,成就大势。”

韦行舟的脸上终于褪去笃定而虚伪的笑容,冷冷道:“若我当初没有选你,你早就死了。你费尽气力要救沈营,你以为他会同样对你么?”程溏侧脸对着山洞外,淡声道:“如果没有他,我一早就泯灭于兰阁,无论如何我对他的感激与情谊是真……”他忽然看见洞外地上桥生斜斜影子,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来,不知说给谁听:“我今日所为,无愧于心。”

话音落下,桥生果然走进山洞,径直到了石床前,出手点住韦行舟颈间哑穴,冷道:“你莫再挑拨离间,虽留着你性命,我多的是办法叫你生不如死。”语罢转头看向程溏,“纪雪庵定然已在寻你,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今夜便动身。”

程溏曾有逃离天颐山的经历,桥生身为承阁首领亦熟悉山中地形,二人坐在树下,以树枝为笔,涂画着商议路线。从前程溏带着沈营走的一条山道,一年前被山洪冲袭,如今已不通。桥生手中的树枝戳着地上软泥,皱紧眉头,啪的一声枝条折成两截,飞到了东南一角。程溏双目一亮,伸出伤指虚指那处,喜道:“便是那里!”

桥生定睛一看,迟疑道:“桑谷?”程溏点头道:“不错,桑谷便在那条山道左近。当初祝珣曾指点雪庵去往桑谷的秘道,若能由此入谷,便可从桑谷另一头下山。”桥生仍有顾虑,“既然纪雪庵知道,难说正道不会派人守在那里。”程溏颔首附和,“的确如此。但据我所知,正道高手大多重伤,能出来搜山的人手不够,实力亦平平。桑谷一役于正道记忆尤深,正是他们避之不及之处,或许当初最险要的地方却是如今最安全的。”桥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唯今只得放手一搏,所幸桑谷进可攻退可守,便在里面躲藏两三日也难叫人找到。”

二人商量完,程溏留在山洞口看守,桥生去谷中觅得清水野果。时逢早春,也只有地势低缓的谷壑中才结有果子。他一气摘了许多拿外衫包好,等回到雪峰上,恐怕只好饿着肚子行路。

三人是夜离开山谷。一连数日,白天大多藏身洞穴,月色好的夜里才勉强赶路。通常桥生先行探路,程溏背着韦行舟只走他示意的路。仅有一次,前头隐隐传来打斗声,程溏按住韦行舟身体躲在野草丛中。待到桥生一身血气归来,抬手捂住臂上添的新伤,哑声道:“出来罢。三个毛头小子,都被我杀了,尸首也已处理好。”

赶路途中,韦行舟始终被点哑穴。桥生每天喂他喝三次水一次饭,当真仅仅叫他活着而已。他与程溏并无太多交流,数天的朝夕相处却慢慢生出默契。桥生出身捕风楼,又在承阁出类拔萃,自然精通轻功暗器,纵然有伤,仍称得上来去无踪。但之前程溏的确说中他的苦处,他只擅长孤身行事,带着形同废人的韦行舟着实累赘。程溏伤在手指,不能做太多事情,但情急之下桥生将韦行舟丢给他,他自有办法护得二人周全,倒叫桥生刮目相看。

桥生坐在溪边,俯身掬了满掌清水,仰头灌了下去。程溏靠在树下,双手捧着水囊喝完,递还给桥生。后者再次装满水,抛上岸丢至韦行舟身旁。韦行舟右手举起水囊,他喉间穴位阻滞,呛咳不得,只能小心翼翼喝得极慢。程溏拿手背揩了下嘴角,此处溪流大约是寒峰雪水所化,冰凉甘冽,微微带着清甜,多少缓解了整日空腹的烧灼。桥生抬头看着天上星子,辨认方向,而后躺倒在地上,舒了口气,“再过两日便能到桑谷了。”

他与两个桑谷童子一同去往天颐宫,身上尚有不少上好伤药,此刻心神放松,便解开半边衣衫,单手为自己上药。程溏坐在他的身后,借着月色默默看他的背影。桥生回头瞧他一眼,扔了一个瓷瓶到程溏手边,“给你。”

程溏笑了笑,口中道谢,缓缓解开伤指布巾,低头擦药。桥生不置可否,转过脸继续包扎臂上刀伤。他先前戒备程溏,但伤在手指的确颇不便,程溏似十分在意手上的伤,每日都要在清水中细细洗净伤口。他有几根手指已渐能活动,便尽力帮桥生做一些杂务。桥生暗道既与他一路,多一个帮手总好过一个废物,才肯给程溏伤药。

桑谷良药非同寻常,火辣辣的疼痛减退,凉丝丝的顿时叫人好受许多。程溏低头凝视自己的指头,除却左手拇指与右手小指因断了指骨仍不能动弹,其余手指已勉强可弯曲自如。他却依旧将十指皆包起,抬起头,目光晦暗看向桥生背脊,右手情不自禁滑向脚踝。

那里藏着他唯一的兵刃,已许久不曾挥动。程溏的手在空中做出一个虚握的姿势,似在感受手指究竟恢复如何。桥生口上虽不多话,但确实愈来愈信任他。错估程溏的伤势也好,不怕他突然发难也罢,无论如何,几日之间,他已不知不觉肯将后背露给程溏。忽见桥生身形微晃想要站起,程溏若无其事别开视线,却一头撞见韦行舟的目光流连在他的手上。

二人对视片刻,韦行舟的脸上漾起笑容,昏暗中瞧不真切,只觉不怀好意。桥生毫无察觉,跳上树眺望一阵,随后回到地上,“一时半会应不会有追兵至此。”程溏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似不经意问道:“你可想过离开天颐山后如何?湖城远在千里之外的东面,前途茫茫,一路千险万阻,仅凭我们二人……”桥生不以为然道:“楼主虽身陷天颐宫地牢,捕风楼实力却未损耗太多,路上自有十七暗士接应,护送我们去湖城。”

程溏闻言心中一凛,桥生亦身体微僵,自知失言,硬声道:“下山后的安排与你无关,我不必再同你合作。你跟着我们,只会引得纪雪庵随行坏事。”程溏沉默不语,桥生等了一会儿,却又缓了语气,“如果、如果最后你无恙,便来湖城看看他罢。”

武君倪大侠是此人从前的伤痛,但沈营才是这人往后的软肋。桥生转身走开,“天快亮了,我先睡一会,到午时换你。”便复又跳上树,隐去身影。

程溏坐回原位,黎明前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一点点抹去伪装的平静。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时间已经不多,不能等到下山,下山后恐怕再无机会。程溏伸出双臂环住身体,试图赶走心底寒意。大约所有人都以为,捕风楼折损了沈荃,在天颐山未能得逞,就算势力犹在,但群龙无首,终不比往日。他却因桥生的话忽然想到,另有一人将从昏迷中醒来,成为捕风楼新的主人。

那人是否同沈荃一样,又对这江湖怀有怎样的野心?

他曾经告诉自己,他自小被送入兰阁为质,与沈荃的兄弟之情十分淡薄。后来他因血寒蛊生不如死,全凭程溏和桑谷玉才强撑至晶城。沈荃见了二人,神情中一派冷淡,三言两语将这个不受宠的二少爷打发去湖城别庄,再不闻不问。程溏恨沈荃不惜手足,却并不很在乎,他们在兰阁早就惯于相依为命。再后来,沈荃带着桑谷玉出现在桑谷,夺走他的生机,亲口承认他的死讯,叫程溏近乎发狂,气得纪雪庵当堂血寒蛊发作。但事后沈荃却私下告诉程溏,他并没死,珍奇药草为他续命,只等着有人带回韦行舟的心脏。

沈荃是否真的漠视这个弟弟?沈营在捕风楼中究竟什么地位?

他若不救沈营,便是将他再杀一次——所有人都说,包括他自己,阿营是因为他才身中血寒蛊。当时的记忆十分混乱,后因想起碧血书复本才恢复些许,但仍似有什么被遮蔽在黑暗中,至今不曾明了。是你连累他身中血寒蛊,是你杀了他,是你害他至此……这些话如影随形,只要他试图回忆,便在他脑中嗡嗡作响。

程溏抬手狠狠掐了下眉心,灵台终于恢复清明。他既决意,便不要再流连旧梦。他所能做的,正如他说与桥生听,一般心思,不同意味——无愧于心而已。

夜里忽然飘起雪,天光全无,本不适于行路。桥生踌躇片刻道:“从此处赶往桑谷入口的那个深潭,约摸只要三个时辰。”程溏辨认空中风向,雪粒砸在他脸上一片生疼,摇头道:“晚些只怕雪要下得更大,夜深路滑,莫说追兵如何,我们自己也极有可能一脚踩空跌下山去。”桥生咬牙道:“那便在手上举一个小火把!桑谷左近搜寻的人本就少,我且不信,最后一夜偏偏叫我们碰上!”

最后一夜——程溏心中微动,不错,若能在天亮前进入桑谷,这等餐风饮露的日子只剩下最后一夜。桑谷有山道直通山下,外头有捕风楼的人接应,随后一路向东再无阻拦。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够久,再谨慎小心也耐不住煎熬,终于点头道:“走罢。”

桥生举着火把在密林中探路,程溏背起韦行舟遥遥跟在数丈之后。前头火光闪动三下,便是叫他们前行的信号。子夜时分,雪愈下愈大,地上越发泥泞,稍有不慎便要滑倒。程溏摔得浑身湿透,冻得齿间格格作响,手指僵硬,倒叫伤口不那么痛了。他在地上摸索一阵,循着缓坡跌跌碰碰冲下去,撞在一具温热身体上才止住。

程溏伏下身子拉起韦行舟,黑暗中瞧不见他的神情,他又一时无法开口说话,惟有急促呼吸透露出他疼得厉害。程溏粗略摸过他的伤肢,并未出血,舒了口气,复将他挂在背上。韦行舟右臂无力地勾住程溏的脖子,嘴唇喷着热气离他后颈极近,叫程溏一记肘击砸在他的肋间,低声怒道:“老实些。”韦行舟无声一笑,凉凉的唇瓣忽然贴上程溏的皮肤,一触即离,笑得身体抖动起来。

未等程溏发作,头顶一亮,却是桥生未见两人跟上,往回路来寻他们。他望见坡下二人,一跃而下,无奈道:“怎么翻到沟里去了?”程溏借着火光定睛一看,他与韦行舟落在一条干涸的窄渠中,再看韦行舟,脸颊新添一道血痕,约摸是方才滚落时脑袋撞到石头。桥生亦看在眼中,叹了口气道:“的确是我莽撞了,雪夜不宜赶路,我们上去在林中找一处地方歇息一阵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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