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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乱之际,木槿夫人摸了摸程溏的头,柔声安慰道:“虽不知雪庵去何处,最有可能难道不是回合霞山?无息老人今日便要启程回去,你不若与他一道。无论你同纪兄弟前缘如何,总要向无息老人道明。”程溏这才回过神,道谢之后寻至无息老人面前。他自觉难以开口,只唤了声前辈,踌躇不知再往下说。无息老人微笑,亦摸了程溏的脑袋,“孩子,同老夫一起回家罢。”

程溏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连忙抬手擦去,扬脸笑着应声。下山之前,他自要找到祝珣和贺徜,血寒蛊还有赖于二人解除。祝珣忙得没空见他,原来千言堂来了许多人,其中不少顺道向祝珣求医问药。他干脆在山中草庐开了一间简陋医馆,应接不暇。贺徜亦是摩拳擦掌,随口向程溏道:“老子既已应你,定要比那小子早除去血寒蛊!你且放心,不过耽搁几天,老子便会捉他去合霞山寻你们。”

无息老人身边只跟了一个随侍的童子,回程带上程溏,三人往朱离山后山行去,取近道回合霞山。山道蜿蜒难行,遇到急坡,只得弃马攀爬。无息老人自不在话下,连小童亦身轻如燕,一手拉住程溏,步下如踩着莲花祥云,一天一夜便回到合霞山东麓小院。

他终于来到纪雪庵长大的地方,但纪雪庵却并未回合霞山。

无息老人回屋休息,小童领程溏去了纪雪庵从前住的屋子。许是常有人打扫,屋中并无灰尘。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书案上堆了几本粗浅入门的内功心法,竹床上挂着素白纱帐,冰雪颜色恰如那人爱穿的白衣。

程溏环顾四周,缓缓坐在案前椅子上。抬头望去,小窗低掩,屋外一丛竹子青碧如洗。他伸手捂住脸,嘴角分明翘起,面颊却是湿的。一路上各种翘首期盼,近乡情怯,此时尽汇聚成一股辛酸,充荡在胸口喉间。

他想他何德何能,再卑微不过的一个小人物,竟能来到这里坐在此间。他自从逃离天颐山,行事皆怀着一个坚不可摧的目的,最初接近纪雪庵也是为此。数年时光,他为达目的吃尽苦头,当真称得上千般无奈,万般委屈。他心中的弦始终紧绷,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能死,惟有如今才可回头看一看——

那人的冰雪容颜凛冽神色,不许他跟在身后,却不知他的不理会已是纵容。那人在破庙中为他换药疗伤,言语无情动作却很轻。那人令他去做三件难事,自己也没有发现眸中深藏的担忧与惊艳。那人瞧不起他以色侍人,拥抱他却那么用力,落在他唇角的吻那么缠绵。那人不喜他有太多秘密,骄傲得不肯发问,却愈来愈被他牵动情绪。那人与他经历同生共死,终于慢慢向他打开心扉。

仿佛一株冰下之花,暗流汹涌,却不知玄冰已裂开一道微小裂缝。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寒冰逢春尽数消融,那朵花应声绽放。花瓣尽情展开,花蕊吐露芬芳,愈是冰雪孕育的花,愈是难逢难开,愈是美丽绝伦。

他这才发现,在那么多日日夜夜,在那株花悄无声息开放之际,在那人渐渐爱上他的每个瞬间,他都幸福得可以马上死掉。

可是他做了什么?他摘走了那朵世上最美的花,却累他身中毒蛊,害他背负污名,最后还将他弄丢。如同绯红小匕被他落在天颐山上,后来每每摸向脚踝,手心空荡得连心也抽痛。雪庵,他的雪庵,他的雪庵在哪里?程溏猝然咬住手背,却止不住唇齿间一声血肉模糊的啜泣:“雪庵,你在哪里?”

程溏茫茫然在屋中坐了一天,草草用过晚膳,辗转无法入眠。他披着外衫走出小院,院后几片菜地之外便是断崖,为了示警在树上挂了一只灯笼。程溏慢慢走到崖边,坐在树下青石上。

夜色深沉,举目望去什么也瞧不见。万籁俱静,惟有夜风在谷中呼啸,叫人生出一种遗世独立的苍茫之感。虽已入春,山中夜晚仍寒意不减,程溏冻得浑身发僵,愣愣坐着,却不知自己在等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连风声都消失,天上星子沉沉欲坠,头顶的灯笼嗤的一声燃尽。

眼前似乎现出一丝红光。程溏只当自己错觉,拿冰凉的手揉了揉眼睛。便在一瞬之间,仿佛天上神仙摔碎了一枚金蛋,千万道金光同时迸裂出来。程溏呆呆看着云海如梦似幻,红日徐徐升起,天际一片蓝紫色的朝霞仿若仙境。他的耳边响起自己从前一句问话:“合霞山上的日出,也这么好看么?”

不过一场日出,却叫晨风亦变得温柔,轻轻拂在他的额头,好像那天印在眉心的吻。“等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合霞山亲眼瞧一瞧。”这是他听过最动听的誓言。

程溏撑着树干站起,终于明白自己在等什么。他口中低声道:“太阳升起来了,你有没有也在看?”背后却传来一把含笑老声:“老夫年纪大了起得早,怎么你也睡不着么?”他连忙回身,瞧见无息老人漫步走来。待到他走至跟前,程溏拍了拍僵硬的膝盖忽然跪下,颤声道:“我定会将雪庵带回,定会设法解开血寒蛊,求前辈成全!”

无息老人煦然一笑,“老夫听说你是一个极重诺言之人,老夫信你。”程溏闻言只愈加羞愧,“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雪庵,但我……我爱他甚于性命。”无息老人缓缓道:“他似冰雪,你如春风,冰雪逢春化作水,有什么不好?过刚易折,雪庵脾气实在不好,你又与他太不同,但你若不是你,世上又哪里有另一人叫他尝到情爱至柔至软的滋味?”

程溏听得愣住,竟不知无息老人将二人如此比喻。无息老人手上微微使气,虚扶一把将程溏托起,“雪庵父母兄弟皆缘浅,老夫还能再陪他多少光景?你愿意陪伴他左右,是老夫要谢你。小溏,我等你带雪庵回来。”

两天后,祝珣与贺徜赶至合霞山。程溏乍见二人,差些认不出贺徜。却见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刮了胡子挽起发髻,束上腰带修了指甲,竟是一个十分精神俊朗的青年。祝珣仍穿着素衣,但眼角眉稍被贺徜的聒噪烦得直跳,反而不见了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阴霾。

童子领着他们进门,贺徜一见程溏便嚷道:“纪雪庵竟然不在,那你将老子骗来作甚!”程溏并不理他,只向祝珣招呼道:“祝谷主。”祝珣眉间神色略淡,“桑谷不复,莫再唤我谷主。”他大约心中对程溏有气,板着脸瞧他片刻,终是按捺不住道:“你心心念念为救沈营,怎么如今不陪在他身边?”

程溏闻言一愣,贺徜也怔了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才道:“这些天我与祝兄弟切磋医术,十分的、呃、忘我,一时忘了提血寒蛊之事。祝兄弟你还不知道吧,韦行舟所说的剜心之术实乃骗局,沈营吃了他的心脏,立时便死了。”

祝珣大吃一惊,“沈营……他死了?”桥生在千言堂上只字未提血寒蛊和沈营,祝珣却当然知晓其中内幕。他只见韦行舟首级,料及心脏定已被沈营生食除蛊,哪里想得到韦行舟玉石俱焚的歹毒之计?他反问了一声,目光不由去瞧程溏。却见程溏恍若未闻,呆似木鸡的脸上骤然涌起一片狂喜,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你不知道,他自然也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了!”

语罢拔腿跳起往屋外跑去,却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程溏捂住摔破的嘴角,高高弯起似痛似笑,回身向两人叫道:“你们等在合霞山,我这便将雪庵带来!”说完再不回头,发足向山下跑开。

贺徜莫明其妙道:“他疯了么?什么知道不知道,怎地语无伦次?”祝珣闭上双目,微微蹙眉,再睁开时终是一片云淡风轻,“他知道雪庵大哥在何处了。只有他,才能知道啊。”他轻轻舒出一口气,不知是为纪雪庵,为程溏,还是为了自己。

十天前,程溏和贺徜日行千里从湖城行往萱州朱离山,如今程溏孤身踏上返程。他不由挥起马鞭重重抽下,伏低身体抱住马脖子,轻声催促道:“好马儿,跑得快些,跑得再快些。”他从未这般急切地想要见到纪雪庵,离湖城越近一些,思念便越浓烈。他想他想得浑身发痛,几乎将他燃烧殆尽。只因如今他知道,他的雪庵也同样想见他。

他为何在千言堂关殿之前便不告而别,有什么事叫他如此急迫,一切答案尽在眼前。他见到桥生和韦行舟的脑袋,如祝珣一般猜测沈营已然脱险,那么程溏在哪里,他是不是以为他留在了湖城捕风楼别庄?

程溏无声地在风中咧开嘴,他们一个从湖城而来,一个往湖城而去,阴差阳错天南地北,他却读懂纪雪庵的心,恨不能插翅飞往他身畔。

雪庵,等我。

那天日落时分,天色昏暗,忽然下起一场雨。马蹄溅起春泥点点,惊飞林鸟无数,闯入城郊山野。暮色之中,山花重重,暗香氤氲,荒郊野岭路的尽头却出现一间破庙。仿佛命运的指引,程溏缓缓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踱至庙堂前。

天光只余几许,仍叫他看清沾满蛛网的佛像之前,有一个穿着白衣的人背对大门盘腿而坐。那人微微低头,仿佛最虔诚的信徒,险些叫程溏发笑。他抿起唇角,蹑手蹑脚走到那人背后,稍稍探出手,迟疑片刻竟又缩了回去。

雪庵,我来了。

你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看我?

那人突然往后跌去,跌在程溏的怀中。怀里的身体那么冷,冻得程溏重重颤抖。他抖着手指去摸那人的脸,冰雪雕刻的容颜,皮肤泛着青紫,嘴唇毫无血色,双目静静闭合,眉睫染上白霜。

雪庵,你怎么了?

程溏蓦然发出一声尖叫,不过短促的一记,喉咙却似被人锯断般疼痛,口角淌出一道血痕。他连忙放下怀中的人,伸手去摸他的腕脉,摸不到、摸不到!程溏急急低头去听他的胸口,砰砰砰、砰砰砰,那只是他自己如鼓的心跳,那人的心跳,听不见、听不见!

一滴血从程溏下巴落到纪雪庵脸上,叫程溏精神为之一振。他毫不犹豫咬破手腕,一手掰开纪雪庵的嘴,将伤处凑上前,嘴里不知在安慰谁:“没事的,没事了,喝了我的血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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