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不明这妄念之由。就连金陵被围,他也没想明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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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宝八年 冬
从军营到金陵城门那条路,这几日总听到些马蹄声。不是大军的动静,至多十多匹马。
途经一条不宽的河流。骑兵一跃而过。
北方的河流每年在严寒中结冻,重骑兵都能藉此横渡黄河。江南不会:偶见河上结了冰,手一碰就裂了,只是薄薄一层浮冰。
江南的冬日不算冷。只要动着就有暖意。还能见松柏外的青翠树木。
大宋军队在金陵城快一年,历酷暑,近冬至,几天前城内有了些动静,似降非降,总拖延着。
骑兵在马上看到几颗从树后探出的头——是些孩子。
军中无人敢到附近的村庄——天子赐主将一把宝剑,副将以下的头都可直接在这军营里砍了。
只一颗头,要丢也不能这般丢。
大军若不抢掠,被侵犯一方多会放下些情绪:最初,城外百姓像惊恐的小兽消失无踪;后来,军营周围可见些人影,并不惧怕逐渐拉近的距离。像现在,这些孩子从树丛后探出头,注视骑兵所着黑色盔甲,及马蹄扬起的飞尘。
孙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凡攻城之法,最为下策,不得已而为之。
大宋上下,谁不愿如此。
但江南国主这次像拉不回头的牛。出兵前晓以仁义,兵临城下说以厉害,他就不回头。待他终转了念,又以各种借口推托。今日骑兵又带回一匪夷所思之由,副将潘美顿时一股被玩弄感。其余诸将一听便叫着要攻城。
类似对话不止一次,近来越发频繁。
主将营中与刚扎营时无异,只那张极详细的,悬挂着的金陵地图旧了些。
开宝八年春,宋军刚至金陵城下,诸将在此处力请攻城。大小将领戴大红缨头盔,着铁叶铠甲,腰间系兽面束带,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他们列举攻克金陵最有名的两次战役——晋灭东吴;隋灭陈,叫嚣着要让金陵再一次重复一击土崩之命。
但主将曹彬下令围城。
诸将不解来问。
曹彬道: “李氏数世待士以恩义,今城中之人未曾离心。凭阻坚城,上下戮力。若尽精锐攻城,虽数旬可拔,我方死伤必多。官家不忍,当持久待其弊。”
五代时期,中原王朝提南方两大国是“庸蜀劲吴”。今日金陵虽再当不起“劲”字,强攻下也免不了积尸成山。大宋天子爱惜士卒,不舍,真正的战场还在北面。
自己的性命被天子如此珍视,众将岂不感恩在心。
这一等,等到江南的夏日。江南夏日对北方人极糟,暑湿让人无所遁逃。 诸将士自诩神勇如虎豹,在暑湿及瘟疫下变成伸舌喘气的小犬。差点就成了曹潘两位大将带数万宋军到金陵城外一游。若被记录在册,到地下何颜见王濬,贺若弼与韩擒虎(注2)。
曹彬确是宽和有雅度,此时也未出一言。主将威势难犯,大小将领陆续离开,只剩了潘美。
初秋,宋军全歼江南上流十五万援军。金陵已是烧尽的蜡烛,还执意紧闭城门,誓要自绝于大宋天恩之外。
二人曾猜测城中那位国君之意。越坚持,罪越重。在高墙中坐立不安,何如红袍玉带称功臣。
难道以为只要拖下去,大宋就会撤兵。
“他是必要见刀刃在前了。”潘美以胆力劲果闻名,此时欲激一激主将,“带大兵,迟疑不决战,这罪名你我二人担不起。”
“金陵城内,想必极虚弱了。”曹彬应道。
围城是心战。他已依天子之意,保仁义之名。
但围城之烈丝毫不逊于战场撕杀。远了不提,天复年间梁军围凤翔逾年,米斗直钱七千,父甘食其子,人肉贱于狗。堂堂大唐天子于行宫中设小磨,遣宫人屑豆麦以供御膳。后宫、诸王十六宅,每日都有人冻馁而死(注3)。
金陵只未到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之地罢了。
不是宋兵不敢攻城。
敌人的谋略不可当作仁慈。对方盯上的,是你赖以生存的所有。
听这一句似松了口。潘美再言:“明日冬至,城中必无备。一举拿下金陵城,或许还能在除夕前赶回汴梁。”
曹彬淡淡一笑,他本眉目疏朗,容貌都雅,这一笑倒似春风:“着急回家了,仲询?”
潘美一愣,他已在南方多年,摧岭南华丽象阵。待南方平定,就该北上边界,见沙草晨牧,历冰河夜渡了。
军中之人,万里奔走,连年暴露,寄身锋刃,何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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