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任性,随性而为,又不迎合任何人。
崇文院西廊为史馆书库,分经、史、子、集四部,白日正是来此地。随行人点亮了西廊几盏宫灯后听令退出了。
与白日不同,木架上数以千计的书卷似乎变成了千年来的厚重记忆。整个建筑中几点暗淡微光,像几个零星萤火,苦苦承受着千年的重压。连李煜也感觉到压迫。
移动的萤光最终停在一角,照亮处,正是白日想翻阅的《五代史》。
在这之前他已做了诸多掩饰,不欲人知自己意图。与一贯的无动于衷相比,此时他慎重多虑,小心翼翼。
李煜无疑是愁海,其面容却与此截然相反。哀愁凝结在神情中,面容里毫无痕迹。人们在他身上冠以“绝世”一词,一言才华,一言姿容。
纵然重重愁水不知多深,却不碍其清澈静谧。
止水,非死水。
两年前的七夕,他在汴梁街头听来一个故事。
故事中一人与他经历类似,李煜将两人归于同类。这有些奇怪,无视同在汴梁的刘鋹,却将久远得不知生死的人归为同类。
同类的命运早在两年间就有人告诉他了。而李煜听来,那虽不全是谎言,但定有缺失。
谎言与残缺,两者有别。
白日意外发现的第一卷卷首拓片,猜是先皇下令编写史书的诏令。
《五代史》数卷按朝代顺序标注得很清楚。取下《晋书》第一卷,小王朝帝纪卷很薄,内容不难寻,很快就翻到想了解的:
后晋军与契丹战。将领投敌,转而入都城,围皇宫。后晋帝欲自焚,被近侍劝说,最终奉国宝金印投降。
契丹主封其为“负义侯”,遣就藩国,封地在渤海国界的黄龙府。那是只出现在四夷列传里的地名。一路辗转艰辛,晋帝已后悔未点燃汴梁宫殿中的雄雄烈火。
待一行终至黄龙,又被召往黄龙西北千余里外的怀州,再到辽阳。晋帝宠姬,幼女皆被契丹人强夺。
到了后周显德年间,有人从辽国至汴梁,言这位晋帝还活着。记载就终止于此。
短短数行,未必能揭示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就无法判断对错,曲直,正邪。末世的中原大地根本不存在此物,更不提所谓“仁义礼智信”。
李煜也没读到后晋出帝本人在后晋高祖梓宫在殡时纳寡婶为妃,后晋军与契丹在阳城决战前夕出外游猎的行为。
从这数行记载他只能确定一件,那是在历代重演数次的规则:胜对败之放逐;强对弱之妄为。
物伤同类。像在看一幕由自己演的戏,这本是他要面对的命数,只是某个角色被上天玩笑地调换了。
说不清哪种更糟。
王朝末路诸多类似。晋帝自焚一出与金陵何其相同。没人比李煜更了解——崩溃的城墙预示日暮途穷,自此只余无尽长夜。欲了结,终退缩,说不清缘由。晋帝既已后悔,自己是否也该后悔?
合起书目,放回书架,不留翻动痕迹。心间已有宛然之记忆,复结之情感如水浪翻腾。要压制它们,可不如合上一本书那般简单。
之后,从史部转至集部,随意取了本诗集。为避免陷入某种境地,有个秘密才得见天日,只一时,随后又永归沉寂。
也是自取其辱——平天下者固无私怨,若“小鸟”真不离笼,听来仍觉可悲。
这不是因二世天子故事才有感而发。诗中总以□□白鹄喻眷侣。若“小鸟”为白鹄,“弹弓人”则是雄鹰,扶摇直上,翱翔万里外。既不可并肩比翼。白鹄也不可得知雄鹰在万里高空盘旋所见。
并且,“雄鹰”几乎主宰“白鹄”近一世荣枯。
人皆尊崇英雄。世人一旦认定英雄,敬畏以外还极易盲目:深信会引发怀疑,怀疑自身,进而舍弃自身与英雄的不同,让英雄引领,主导。像被印下咒。
李煜也未能全然幸免。
文人爱石。以石为乐。
陶渊明有“醒石”;杜甫有“小祝融”;白居易不藏石,只赏石,也留下一篇《太湖石记》…
爱石是因爱山。不可移山,就用奇石替代。
爱山,因山巍峨坚固,静默不移,经得住天荒秽,地衰老。
那个英雄正像山,力量从天性中来,反抗是徒劳。幸而李煜剩有最后一丝坚持。
“听你说过,以山中树木喻人心。每人是一座山,山间有树。树会被砍掉。那么,你这座遍布美木的山,任何人,如何砍伐,也伤不了树木丝毫。”武人的手常年握剑,掌心粗糙,指节突出。握成拳极大,象征主人所具有的力量。
这样有力的双手,作出抚花般柔情之举,总会显得笨拙。
笨拙,却朴质。朴质,则真挚:“所以…你必会原谅我。原谅我对你的所有。”
不是命令,不是请求,只是述说。但英雄的神情,眼神已表明他对此胜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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