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举杯:“敬你,敬胖子,敬我们三个。”
他停了停,神色无常,动作却有些轻了,细细饮了一杯。胖子这是第三杯尽了,顺势扑在桌上,一手隔着桌子捉住了小哥放在桌面的手,猛然大恸起来:“唉呀,小哥,十年了,你可算是回来了呀!”酒壮熊人胆,随即借着酒劲,向小哥絮絮叨叨起这十年的故事。从10年前我从长白山上栽下来,到5年前他远从巴乃赶到墨脱救了拼死杀出重围的我,还有1年多以前,我带着17道疤痕闯沙海的故事。
胖子不像我。这些年来我说话越来越简洁。这些往事到了我嘴里讲给小哥,恐怕就只剩了一句:“我接了三叔的生意,还混在道儿上。地址没变,还住那里。”可是这些事到了胖子那里,循环往复车轱辘话,转了圈儿的来回扯,一句话颠三倒四好几回,一点芝麻事能给你扯上三天三夜,直到他觉得他讲到了他要达到的效果。所幸的是,十年了,小哥再不变,也总归有点变化的,他居然很给面子没有甩开胖子的肉手。
我端着酒杯,借着酒劲儿也没打断胖子。微醉中只笑看着胖子斜趴在桌子上唾沫横飞。让他说。让他说。十年了,铁三角重聚,大家都需要一个楔口。
☆、第 2 章
二
一夜没睡,最后是醉在酒桌上。凌晨时梁子叫我们起来:“几位爷,该动身了。胖爷的航班要到登机时间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夜色有些雾蒙蒙的。伙计开着一辆越野车,送我们去到最近的机场,胖子从伙计手里接过登机牌,又见梁子手里拿了一个布包给他。他没接,看了看我:“天真,你这可见外了啊,回巴乃我也没用钱的地方。”
我微微笑:“拿着吧。这样我也心安一点,就算我送你一车猪崽子了。再不成,这趟就算我夹了你的喇嘛。”
“夹喇嘛?”胖子哈哈大笑,一扫阴霾,“亏你想的出来,夹喇嘛夹出来个什么,夹出来个小哥?”他笑的豪迈,不再推拒,将布包往随身的背包里一塞,拍了拍我和小哥的肩,头也不回的去了。我看着他走进了登机口,身子一震一震的,脖子后头的肉一直梗梗着,仿佛用了些力气,一直没有回头。这些年家里道儿上朋友圈,最了解我和小哥的心结的,也就是铁三角之一的胖子了。分别的时候,他没有搂着我们俩的肩膀极富感情的交代一句:好好过,已经尽了他的忍耐力。胖子毕竟老了,有些人情间的别来送往,到底不适合他。于情于理,总算我欠他的。
我回头,向小哥一笑:“我们走。”我们的登机时间跟胖子隔不远,我们和梁子在头等舱,兄弟们有一批带着装备跟火车和越野车回去,有几个近身守着的,跟我们一机坐经济舱回去。进登机口的时候,闷油瓶先被工作人员拦下:“先生,您的登机牌。”闷油瓶没动,我也没动。梁子从身后适时递上一厚叠东西。闷油瓶的身份证,户口本,驾照,护照,甚至港澳通行证,最上面是这次航班的登机牌。
跟闷油瓶一起并排坐进头等舱,我有点想闭目养神。按规矩,梁子坐在我们身后不远,防着有什么异动。他办事,我放心。只是刚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听见闷油瓶淡淡的声音:“这些证件,是你提前办好的么?”
我微张了眼睛。跟他说话,我没有思前想后脑子转几个圈的习惯,下意识回答:“不是。”想了想又补充道:“确切的说,我不太清楚。”我是确实不太清楚梁子的运作时间,我也没有特意交代过。这些小事我已经习惯了信任他,不用我太操心。
小哥淡淡的恩了一声,几不可闻,算是回答。我又有点想闭眼睛,他忽然又道:“你变了。”
这下我真是没了睡意,微微坐直了身子,听他有意无意的往下说,声音淡淡的:“你的势力大了。也更会用人。”
我默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并没有想这么早给他展看这些年很多很多人和事有多少多少改变。可我也并没有想刻意隐瞒他什么。没有隐瞒他我身边的伙计和势力变化,也没有阻止胖子跟他絮叨这些年我身上留下多少伤痕。以小哥的敏感和聪颖,刻意隐瞒也无非多此一举。快四十岁的男人,早已经不是矫情的年纪了。况且这些,他总要习惯的。即使他用不着,可是我想要他习惯。习惯这个世界,才有扎根的存在感。
默然半晌,我只能淡淡的说了一句:“小哥,别想太多,有我在呢。”
说完了没有听见小哥回答。闷油瓶大神又开始发挥无视功力,仰头望着飞机的天花板。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身上的气息也淡的透明。我轻轻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貌似说错了话。这一句有我在呢,似乎是十年前和十年后最大的差距和改变。我望着他坚毅有棱角的侧脸,不知道那样平静的状态下他在想什么。有我在呢。这句话,这个意思,这种保护的心态,好像十年前谁在我面前飘忽而过。
下了飞机,又是这边的伙计开车来接,我和小哥坐在前面的车上,梁子带着兄弟坐在后面几辆车上。近了西泠印社,眼瞧着到了吴山居。车停在铺子旁,小哥先下车,我忽然听见梁子从后车上下来低声叫了句:“爷。”
我知道他是有事回我,甩手把钥匙抛给小哥:“小哥,你先进去,我马上就来。”
眼看着他进了吴山居,我走到路边点了根烟抽上,问道:“什么事。”
梁子低声道:“回爷的话,如爷所料,新月饭店那边有伙计反了水。霍家和解家那边眼见着压不住了。霍小仙姑亲自来的电话,请您往那边走一趟。”他双手托上来一部电话,是我工作的那部,一直由他管着,意思是请我验看。我摆摆手,意思不用了。他又把手机收回了自己的包里。
我抬眼看了看吴山居,二楼的窗帘已经打开。
吐出了一个又一个烟圈。
吃素,能不吃素么。欠这么多人情债命债,不吃点素怕将来轮回不起。我扔了烟蒂用脚碾了碾:“花儿爷的事情,咱得去。小哥这边,我就不进去了,叫人接黎簇来陪着。一会儿你亲自进去和张爷说一声儿,叫他好好休息一下,说我去去就回。”
等了十年把小哥接回了吴山居,我却没能紧跟着走进去看上一眼。转身上了车,再次折腾到北京医院已经又是入夜。
我走进那个符合解霍两家当家身份、豪华的像总统套房一样的病人看护室,黑瞎子正坐在门口一处软皮沙发里,翘着二郎腿,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见我进来,咧嘴笑了一下,总觉得他墨镜底下那口白牙,故意掩盖着他墨镜下和面部表情并不搭调的目光。
小花儿就躺在这间病房里侧最豪华舒适的床上。可到底是一张病床。周围一排机器,身上被插管子。脸色苍白,唇色灰败。我心里募的泛起不忍。可到底是没有眼泪了。
我抬眼看向秀秀。霍家现任当家霍小仙姑,站在病床的内侧,身着一袭奢侈品素色长裙,肩膀包着一幅金色的装饰流苏披肩。像极了霍老太当年在老九门叱咤风云的神韵,只是眉宇间多了一拧眉的忧色。
她也看着我,竟一时无话。
我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怨不怨我。如今她坐拥霍家解家的生杀大权,同时也背负了存亡兴衰的重担。当年还是十九岁的蹦蹦跳跳俏俏皮皮的小姑娘,如今已经三十一岁却像我一样的老气横秋。她已经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那样直来直去的表达,会因她的丈夫解雨臣解九爷跟我上长白山走着上去躺着下来就冲我大吼大叫怒目相向。她的丈夫和我有过命的交情,她本身和我也算颇有渊源。可她已经过了因为交情划分喜怒的年纪。她不会吼我,并不代表她不怨我。
叹了口气。我已经很久没有叹气了。总觉得这个很久,已经过了十年。我缓缓向她道:“九爷的事,对不起,总是我姓吴的欠你们。你要命要手,我可以给。如果你信我,新月饭店反水的伙计,我摆平了拎过来你处置。”
这已经是道儿上交涉的话了。如果对面是小花,我不会这么说。欠是欠,可是朋友之间,上刀山下火海,我吴邪总归是去,但却不是这么个补偿法。换句话说,如果是胖子因我伤了,我绝不会冲到他面前问他要命要手,那是生分的人就补偿问题交涉的话,不是朋友之间掏心窝子的话。可是如今面对秀秀,除了这些补救措施,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给她的。躺在这个床上昏迷不醒的,是她的老公,不是我的。痛在什么地方,伤在什么地方,只有自己知道,只能自己舔舐。我吴邪站在这里,愧为一个男人,又能给她什么实质性的补救呢。
她笑了笑,笑起来也抹不去那一抹忧色。她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紧闭双目的解雨臣,缓缓向我说道:“如果是小花儿醒着,他会要你什么呢?”
我僵了僵。如果是小花儿醒着,我会说:花儿爷,将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吴邪上刀山下火海,任你差遣。但估计他只是会笑笑,摆摆手,继续转身去玩他的手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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