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浑浑噩噩的盯着余庆,目光空洞,好半天才开了口:“我……真觉着自个儿恶心。”
说完又垂下头去,面孔扭曲,又是嫌恶又是苦痛,竟是反胃欲呕的反应。
余庆叫他脸上表情震住,早把要离去一事搁到一边,急急地喊:“皇上,没有的事!皇上──皇上!”
他连喊数声,祥祀始终不应,只动也不动的低着头,好似没听见一般。余庆从未想过竟有将祥祀逼到这等境地的一天,此时见祥祀弯着背脊,几乎要退到墙边,整个人都在打颤,一瞬间只把世间一切其它都抛到了脑后去。
他数十年活过来,从来都宁愿自己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愿看祥祀稍有损伤,这等习性早刻进了骨血之中。余庆心知若拦不住口只会更难离去,然而即便是死死闭上眼竭力压抑,满腔真情实意也不过顿了一顿便脱口而出:“祥祀──”
祥祀听他喊出名字来,下意识抬头看了过来,余庆觑此机会弹身而起,一把按住祥祀双肩,声嘶力竭道:“非是如此,祥祀,你……我怎会委屈!”
祥祀面色不改,只嘴角露出一抹歪曲的苦笑来,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忽地又喉头滚动,脸色一白,猛然转开脸去。
余庆几乎要落下泪来,他自倾心于祥祀开始便立誓要叫祥祀完成天下大梦,如年少时谈及远大抱负那般笑得意气风发,怎么看得祥祀这般模样。他一会儿只想就这么尽倾真心,一会儿又想祥祀惊天之志又该如何?若留遗憾,又该如何?脑子一片混乱,身体却自跪了下去,赤裸裸俯在祥祀脚下,几不成声道:“我只是想叫你得偿所愿。”
一旦开口,便如破堤洪水,再难自制。
“自相识那日起,你只在深夜对饮,提及你几乎无人知晓的抱负时笑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你说你不只要登上皇位,还要一统天下,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代盛世。”余庆紧紧闭眼,额压在祥祀脚背上,心底有极小的声音在说此举不妥,可他却是止不住口。“我只想你一生无憾,畅怀而笑。”
这番言词情真意切,明明声音喑哑低沉,却每一字都宛如一个小铃铛撞上祥祀心头,叫他一颗心又酸又疼又软,怔怔转过脸来。
余庆说完抬头起来,直直看向祥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只祥祀叫烛光打亮的身影在里头烨烨生晖,哑声道:“原本能并肩共骑已再无所求,今夜得竟夜缠绵,我只有无边欢喜,何来委屈。”余庆极少这样直言吐露情意,虽是趁着满心激狂,说到这里也血气上涌,已是红了脸,他顿了顿,声音又沉了几分,却是没避开目光:“我亦很是享受。”
余庆说罢心怕祥祀不信,还想说些甚么。偏偏他性子内敛少巧,字字句句已是尽抒己心,怎么也想不出更缠绵的情话来。
祥祀一时却有些失神。
他自听闻子涯大捷军情已期盼难安了一月有余。万般心思反复盘算,却不敢想子涯与他一般心思,只反反复覆想待子涯归京,用万般手段也要将子涯留下。
然而今夜乍闻子涯只身请见,他一下便明白子涯打算。那人一心全填进了对国对君的牺牲死忠,竟是对他仍存在的人世无一点眷恋。
这人原来是这么想的。
真是恨的想生啖其肉、喝其血、把子涯一身骨头都嚼碎了吞进肚子,叫他不能再做出那般豁达坦然的态度来。
之后子涯未拒绝男子间情事,他还道有望,却不料子涯仍是一派效死输忠,不违君命的模样。其后又多般转折,叫他心思起起伏伏,一下如飞出九重天外,一下又如坠入万尺冰窟。来回不知几次,终于精疲力尽,心死断念。
却在最后的最后,又叫子涯打心里挖出来的几句话生生吊了回来。
余庆见祥祀迟迟不接话,双目茫然,只感觉一股寒意从手脚升起,不多时便凉透了整个背脊。他打了个寒颤,几次开了口却竟然出不了声,连咽了几口唾沫,才勉强嘶哑着嗓子喊了声:「祥──祥祀」
祥祀应声缓缓低下头来,一双眼睛亮若星子。
他眼睛里头情欲比之云雨之时更胜十倍,又添了几近狂乱的欢喜之意,烧灼灼的只似要烧起来一般。余庆叫祥祀这么一看,脑中轰的一声,好似沸水熔浆醍醐灌顶,窜过四肢百骸,登时半分也动弹不得。
祥祀一语不发自椅上滑了下来,瞬间就把余庆紧紧嵌在怀里。
他还未从余庆一番剖白的冲击里回过神来,余庆那几句话好似他在关外断粮时生嚼的风干马肉和草根:白涩露骨,半点称不上软腻香甜,生生透着一股子辛辣厚重,腥生的血肉滋味。他却觉得比全天下所有有情人的甜言蜜语更动听诱人。直如一捧甘泉,叫他一颗心好似逢春枯木,满胀胀的活转过来。
甚幸、甚幸子涯真心欢喜。
甚幸子涯亦……对他万分渴求。
彷佛长久冬日冰寒入骨之后,初翻云开见灼日,天色碧青,日光暖热。祥祀放下心,脸上早已不自觉地笑了开来,凑到余庆耳边叹道:「子涯,你这他娘的榆木脑袋。」他声音里掩不住自骨子里漫出来那股欢喜和暖,却又一字一字说的极慢,十分执着,好似要将这一字一句都烙进余庆脑袋里去。「我早已不是那个初及笄,满心不甘怨怼,要向他人证明自己的少年。我确有志立无涯之国,成万圣之君。然则子涯……」
祥祀说到一半,又想起早些时候余庆种种一往无前,舍己忘生的神态表情,忍不住停了停,恨恨的衔住了余庆贴在嘴边的耳朵。
他下口不轻,牙齿实实在在的陷进了薄薄的皮肉里头,余庆肩头抽动,立刻便感觉到祥祀双臂又加了几分力。
祥祀声音重的一笔一画都要在余庆耳里留下痕迹来:「你给我好好记牢了,朕不是失了女子衬依便无能施为的君王。朕的大若,不需登他人尸首而上;不须女子为靠。」
「朕要的大若,是朕与朕心尖上那人携手共立的大若。」
余庆听的楞神,他一直以来隐忍压抑,把万般的钟情欲念封上重重枷锁,自逐边疆。只为他这一辈子,早已认定了一人,这人比天下所有金银财宝、滔天权势、比他自身意愿性命,都更要紧。他想与那人同江山、共枕眠;想并策马、品佳肴、赏报春、折冬梅;想日出同起、日落缠绵;可到头来,牵丝万绪只融作一念。
他要祥祀心如海天无碍、一世精彩无悔。
而今那重重枷锁叫祥祀一举除去,余庆几乎能听见自己心里头好似一只被困了许久的猛兽,终于得见天日,正发出急不可耐的低鸣与踱步声响。
只待他最后一念,便要破闸而出。
祥祀见他迟迟不答,人往后退了些,额抵着余庆的额,低咆逼道:「你可听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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