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先生,你有急事吗?如果我将车资赔给你,你可以将车让给前面的病人,先让这位车夫先生把人送去诊所吗?”
年轻人一边说一边俯身往车里探去,他先看见一只白而秀气的手,然后,他看见了一张英俊而沉思的面孔。看见那只手时,他的心轻轻一跳;再看见那张脸时,他心里微微一震。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车里的人。
李沉舟跟他对视着。一张年轻而无可挑剔的脸。李沉舟见过很多好看的男男女女,单说商会里,从柳五到开车的小司机,都是俊秀非凡的人物,放在人群里,都是不容埋没的。可是看习惯之后,惊艳之心逐渐淡漠,第一眼的赞美逐渐被视若无睹所取代。“美人三日看厌”,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而眼前这张面孔,有一种让人亲近的魅力。这种魅力跟五官无关,而是由眼神本身散发出来的真诚、热情、坚毅、勇敢等诸多因素混合而成的让人自然信赖的魅力。这股魅力加上这个年龄所特有的勃勃生气,让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轻而易举地拥有一种跟这个孱弱惶然的时代所格格不入的气质。
一种属于未来的气质。
唯一让李沉舟感到些许不自在的,是年轻人看着他的眼神,似乎过于专注了。想要我下车也用不着这么样盯着吧。
李沉舟首先移开了跟他对视的目光,“不用赔我车钱了,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附近,我自己走过去就好了。”他蓦然有一种预感,无论这个年轻人多么让人感到亲近,他都不应该跟他过多瓜葛。要说原因,大概就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属于未来的气质。他是属于未来的,而李沉舟,则属于过去。
李沉舟弯腰迈出车子,那边车夫不依不挠嘟囔:“我说你这个小伙子真是自作主张,三言两语将我的客人打发走了,却要我去拉一个病鬼,给双倍的钱就能抵消拉病鬼带来的不吉利了吗……”
又一步蹿到李沉舟面前,点头哈腰加作揖:“这位先生,真是难违你这么通情达理,现在像你这样的先生太少了,被撞了一声不吭,人家要你的车子你就让给人家……”
李沉舟心道,我不是通情达理,我是不想多惹是非。
街头已有人驻足围观,好奇的眼睛看一眼地上昏迷的车夫,然后就落到李沉舟和旁边的高个年轻人身上,尤其是后者,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目光。
年轻人将昏迷的车夫背到后面的人力车上,取出一些钱交给车夫,道:“到济生医院,你先走,我马上来。”
转头便去寻李沉舟,堪堪看见那个白色身影越过人群,往大行宫的方向走。
年轻人快步追过去。
“先生——”
李沉舟脚步一顿,转身回头。
看到李沉舟的脸,年轻人突然感到有点紧张,这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绝无仅有的,所幸他很快找回了思路。
“刚才的事,忘记谢谢你了!真的很感谢!”他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沉舟。
年轻人个子很高,而李沉舟从不习惯仰视别人,因此他照例垂下目光,“不碍事,我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
年轻人一抬头,“提拔书店?”
李沉舟微微一笑,算作回答。就在他微笑的一瞬间,年轻人感到心脏再次一震,比先前震动的幅度更大。
他深深地看着李沉舟,“这位先生,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李沉舟抬头看看他,“好像没有吧。”
“我有种感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通常李沉舟听到这样的话,会将之归类到无话找话和谄媚之词那一类而冷嘲热讽。可是面前的年轻人声音如此真诚,目光如此纯粹,他反而不知该怎么回应。片刻,他冲着黄包车离去的方向道:“他们是往济生医院去吗?”
年轻人才一惊道:“我差点忘了,我还要跟去医院呢!”转身欲走。
跨出几步,回头问李沉舟:“先生贵姓?”
李沉舟稍作犹豫,回答道:“鄙姓李。”
年轻人笑了,他挥一挥手,“再见!李先生!”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李沉舟望着他的背影沉思了一会儿,也转身走了。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到,他真的会跟那个年轻人再次见面,而且不止见面而已。
☆、萧家公馆里
萧秋水在济生医院为昏迷的车夫跑进跑出,给他垫付费用,等他醒来后,又问他家住何处,怎样才能联系到他的家人。直到车夫的妻子一身粗布衣褂,神情紧张地出现在一般只服务中上流阶层的济生医院时,萧秋水才得以有空坐下来歇一歇。等到他步出医院大门时,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已经上了灯。
呼吸了一口清凉的晚风,萧秋水的大脑才得以闲下来,思考这一日遇到的人和事。那个车夫已然没有大碍,据医生讲,这次突然昏厥是由于常年劳累加上本身就贫血,需要注意休息,加强营养。可是从车夫灰败的脸色、呆滞的表情和他妻子畏葸的模样就可看出,他们整个的生活只勉强处于维持温饱的阶段,每天全部的精力都用于跟生存压力作斗争。一日下来,能有点余钱,就是最大的胜利。对于他们而言,“注意休息”等于奢侈,“加强营养”等于天方夜谭。而这个车夫只是冰山一角。放眼全中国,跟这个车夫夫妇处境相同,甚至更加糟糕的百姓何止千万。这对夫妻起码有工作,衣着也算干净,且在首都讨生活……
萧秋水看着夜色下依旧忙碌往来的行人,两边澄黄的灯光,街角各式店铺热腾腾的气氛,心情有点沉重。表面上看,一切如昔,每个人过着每个人的日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做生意的做生意。可是有多少人会将头探到水面下,看一看下面到底是些什么样的景色呢?东三省沦陷了,大家激愤一时,时间一长,又各忙各的生活去了,仿佛那块土地的命运已成定局,操再多的心也是徒劳。记得当时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来,刚刚进入大学不久的萧秋水,冲动之下,就要退学,北上抗日。被闻讯赶来的大哥萧易人一顿谴责,兄弟两个甚至差点大打出手,幸得二哥萧开雁即时赶到,苦口婆心,两方安抚,最后搬出远在四川的父母,才算把萧秋水给劝住。
“父母在,不远游。”“你走了,故乡的亲人怎么办?”“你出了事,爹娘该如何自处?”“你大学都没上过,对生活还一无所知,就这么孤身一人跑到东北去,能做些什么?”“还有唐姑娘,你一走,让她怎么办?”“等大学毕业再说吧,抗日的方式有很多,像大哥在政府工作,也是为国为民啊!到时再做抉择也不迟……”
转眼他即将大学毕业,可是跟四年前的自己比起来,那个当初梦想北上抗日的青年,似乎更加模糊而遥远了。他爱读书,喜杂文,嬉笑怒骂,酸甜苦辣,无不嗜好;他爱社交,喜朋友,无论男女,只要交心,皆为知己。除此之外,他热爱各类集会、演讲、舞会、募捐活动,他向往马蹄飞扬、对酒当歌、□□添香的人生。他篮球打的棒,□□玩得不错,新派诗歌也写了好些;跟唐方、邱南顾、唐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是绝对的领袖。论家世,他是四川萧家的三少爷;论样貌,见过他的人无不交口称赞;论才干,虽然他尚未毕业,可是已有很多人说他前途无量。何况他已经跟相恋数年的唐方订婚,一桩从家世相貌才学品德无不门当户对的婚姻。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萧秋水都没有什么好不满意的,他就算不是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人,也肯定是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人之一。
表面上看,萧秋水过得挺快活。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并没有人们料想的那么快活。他学习、他演讲、他社交、他作诗、他写文章、他帮助他见到需要帮助的所有人。迄今为止,他做每件事,都是付出努力,获得成果,赢得赞美。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那么自然,那么水到渠成。看到自己的人生平稳地按照既定路线前进,在可以预料的将来,达到意料之中的高度,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妻贤子孝,兄友弟恭,这可谓当今世上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之事。萧秋水不是不对这一切感到满意,他绝非贪得无厌的人。只是偶尔,在远离人群的时候,在唐方、邱南顾、唐柔、父亲母亲、大哥二哥都不在身边,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蓦然想起当年满腔热血要求退学,北上抗日的自己。每次想到那时的自己,他都会感慨万千,进而激动不已。因为他分明感到,只有那样的自己,才是最真实的自己,摆脱了周遭眼光的自己,再也不需要赢得他人赞美的自己,一个想到就做、真正自内而外追寻真谛的自己。而在南京的这几年,他离那样的自己,是越来越远了。
萧秋水迈开长腿,在深秋的南京街头往相府营萧家公馆走去。一边走,一边从那个车夫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个被他“抢”了车子的李先生,穿白衫的李先生,笑起来让人转不开眼的李先生。萧秋水从没见过像李先生那样的人,一个无法被定义的人,一个跟这个时代氛围那么格格不入的人。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不是劳于生计,汲汲于前途,就是吃喝嫖赌,酒醉今朝。剩下的一些人,倒是关心时局,慷慨激昂,游走于这个党派那个小团体之间,可是跟他们打交道,萧秋水总会生出一股不真实感,一种过犹不及的疑惑。而他身边的同学,也基本上是这几类人的后备军,只是由于青春尚未消逝,而不显得那么市侩可憎罢了。至于大哥二哥唐方唐柔邱南顾他们,萧秋水不想过多评价。他热爱他们,信赖他们,视他们为至亲好友,可是偶尔他们也令他感到一丝沮丧。似乎在萧秋水的心里,他们应该做的更好才对,正如理想中的自己,也比现在的萧秋水更勇敢更加蔑视世俗的欢乐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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