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舟看看她,再看看那群年轻人,看看走进走出的佣人,再想起里面一屋子衣着光鲜的各界名流、先生太太,他惊奇地发现,今晚到来的这些宾客中,不仅没有穷人,没有不问一名的人,甚至连长得丑的人也没有。像胖姑娘这样,长相普通的,已经是稀有中的稀有,宛如一群波斯猫中间闯入了一条憨壮的狗,还不是名贵的叭儿狗,而是乡下随处可见的土家犬。这条土犬即便再如何藏头收脸,低眉顺眼,也无法打入波斯猫的圈子。波斯猫只跟波斯猫在一起,土犬是被孤立的。
屋里的成年男女,与这里的年轻男女,都既富有又美貌又欢乐,跟这初夏的夜风一样怡然自得。他们习惯了随处可见的美味的食物、随季节所需而变换的时髦衣衫、举止优雅得体的同僚、友人、同窗。对于生活在朝不保夕和战火纷飞之下的同胞而言,这些人完全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没有任何匮乏的世界。
紫色的晚云铺满西天,李沉舟眺望许久,忽然领悟到真正横亘在自己和萧秋水之间的是什么。萧秋水从小就是个富足的人,而自己却生长于匮乏之中。这是一个富足的人和一个匮乏的人之间的隔阂;隔阂即距离。萧秋水从没亲自体验过匮乏,他最多在想象中体验过。对萧秋水而言,经历过匮乏的李沉舟是个新鲜而激动人心的发现。萧三少爷愿意接近匮乏,了解匮乏,但他并不准备接受伴随匮乏而来的所有那些肮脏龌龊的东西。他站在富足里看匮乏,用的仍然是他那套富足的逻辑。当他发现经历过匮乏的李沉舟不符合自己的期待时,他惊怒了,然后毫不迟疑、毫不留恋地拂袖而去。
胖姑娘依旧愁眉苦脸着,李沉舟认为她其实已经习惯了愁眉苦脸。她的视线追逐着那群美貌的男女,确切地说追逐着那几个美貌的青年。这很自然,也很让人绝望。美人只爱美人,这尚能理解,可是如果丑人也只爱美人呢?
最后一丝紫色的云彩消失了,李沉舟和胖姑娘坐在了树影里。他们没有察觉,隔着一个窗户后面,萧秋水正叉腿站着,望着他们所坐的方向。客人已经到齐,今晚的仪式即将开始。
“秋水!”大厅里有人叫他,是萧西楼,还是萧开雁?“快过来——唐方就要下来了!”
大厅里一阵骚动,通过话筒传来洪亮的男声,似在请各就各位,宣布仪式的举行。年轻的男女们停止了游戏,呼朋引伴往屋里去,胖姑娘迟疑了一下,也站起来。她望望李沉舟,走在人群最后,落后好几步。李沉舟跟上了她。
“大哥,”柳随风忽然出现在侧门边上,他向李沉舟迎来,“在找你呢,大家都落座了。”
李沉舟跟柳五一起回到厅里,宋明珠坐在一张桌边向他们招手。
坐下后,李沉舟才发现,他的右手边坐的是段太太——段总长的小娇妻,上一回萧府晚宴也是见过的。段太太见他看她,绽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李沉舟颔首回礼。
对面的台子上,站着今晚的主角。萧家夫妇和唐老太太作为长辈各坐在太师椅上。萧家三子和邱南顾站在萧氏夫妇一边,唐灯枝和唐鹏列于唐老太太另一边。李沉舟看了眼萧秋水——他靠近萧氏夫妇站着,正俯下身听孙静珊耳语。这个时候的萧秋水是配合的、恭顺的;他是母亲的儿子,而不再具有其他身份。
李沉舟感到有人在看他,顺着视线瞧去,原是隔了一张桌子的赵师容。赵师容发觉他望过来,立刻转过身去拿酒杯。赵师容跟一群江浙一带的先生太太坐在一桌,言谈之间很是熟稔。她本来就是属于那里的,李沉舟想,如今她不过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各位,”唐老太太站在台上发话了,大厅里立即安静下来。唐老太太颇踌躇满志地重复了一遍;“各位——今天是萧先生的幺子跟老身的孙女的大婚之日,首先感谢各位前来观礼。老身今年七十有四,能在知天命之年看见最惹人怜爱的孙女唐方走出闺阁,跟萧家的青年才俊喜结良缘,实是老怀弥慰……”
“这个唐老太太倒有贾母的风采——”
李沉舟一侧眼,段太太正掩口评论,眼里是狡黠的笑意。
“那萧三和唐方岂不是宝玉和黛玉了?”宋明珠听见了,口都不掩,毫不避讳地接口。坐在左近的人都听见了,彼此交换个莞尔的眼神,心照不宣地把笑容挂在脸上。
段总长半是溺爱半是责备地对自己的妻子道:“你啊,你啊,到哪儿都不省油……”
于是一桌子的人都笑了。
台上的人望过来,唐老太太威而不怒。其他人看了一眼,就又正襟肃容,只有萧秋水的目光停驻得较为长久。
柳随风注意到了,顺着看过去,萧三看得应该就是老狐狸吧——转来转去,就是不离李沉舟左右。柳随风心里轻叹:“人哪——就是贱啊!”
李沉舟却是垂下眼睑,望着地上,瞧不出任何动响。
“下面,就让我们欢迎新娘子吧!”
有人鼓掌。二楼的走廊上,曲抿描引着路,身披白色婚纱的唐方挎着唐柔的胳膊出现了。弦乐奏响,唐方一步一步、庄重地、踏着节拍地,顺着楼梯走下来。她手中是一束娇嫩的百合,走近了,人们才发现,比鲜花更娇艳的,是新娘子本身。
今晚唐方盛装出场,再也不是平日里女学生青涩的模样。高腰婚纱,拖曳在地上,衬着她光洁的额头和颀长的身线。她目光清冽温柔,嘴角含笑,脸上是幸福的光辉,目光流转中,便把这幸福的光辉抛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
人们屏息注视,多少都感受到了惊艳。有人忍不住发出声感叹,有人已经在说“真是珠联璧合”。
萧秋水目不转睛地望着唐方——他几乎是头一次发现,唐方是个如此动人的女人。看惯了唐方女学生的打扮,他几乎为今晚艳光四射的唐方而动容。
唐方感受到他的目光,直视过来,微微一笑。萧秋水注目片刻,也缓缓地笑了。
这时唐方已经站在了他对面,唐柔和曲抿描退在一边。唐柔的脸色有些苍白。
萧西楼站了起来,将众人的小声议论压下,开始长辈致词。柳随风看着萧西楼那副派头,不禁感到好笑——一场秦晋之好般的婚姻,也能鼓捣出一二三来,也真是煞费苦心。他看看李沉舟,老狐狸一副神游的样子,好像意兴阑珊,又好像百无聊赖,唯独看不出丝毫难过。这才叫做本事啊——柳五喝了口酒,又喝了一口。酒不合他的口味,他有点心疼给萧家送的红包了。
萧西楼的致词结束,新郎新娘面对面站着,向长辈、在座的来宾鞠躬致意。最后两人互相鞠躬行礼,然后就是喝交杯酒。
人们来了劲儿,拍着巴掌叫“喝!喝!喝!”
萧秋水便跟唐方挎着胳膊,仰头举杯。有人欢呼,有人鼓掌,还有人叫道:“新郎亲新娘一下吧!”“对对!亲一下!亲一下!”众人附和,操的都是川音。
萧秋水倒没什么局促的样子,唐方却是红了脸。萧秋水望望台下,也不知看了眼谁,然后揽过唐方,在她额头上一吻,停了好几秒。
这一下,才是真正的掌声雷动,喝彩声掀动屋宇。亲完了,唐方害羞地低下头去,唐老太太一把搂过她,“方儿出嫁啦!”
李沉舟见着萧秋水亲吻唐方,跟其他人一起鼓掌。他甚至跟众人一样露出了赞许的微笑,目光直视台上——确切地说是直视墙上的那个大大的金色的双喜。他感到左右两边都有目光向他看来,他笑得更开了。
“下面,大家就尽兴喝酒吃菜,一醉方休吧——”
侍者托盘持盏,穿梭来去,一盘盘肴馔珍馐流水般端上餐桌。头上水晶灯华彩闪烁,桌上各色酒水柔波旋转。杯盘相碰,叮咚声此起彼伏,混杂着人们低低的赞叹和不间断的笑语。
李沉舟尝了几个菜,味道相当好;他的舌头是欢欣的,跟他的心境相反。柳随风隔一会儿挟点放得稍远的盘子里的菜给他,都是他爱吃的。李沉舟暗示他不用这么做,柳随风恍若未见,照旧把新上的菜色挨个弄些到他盘子里。其中有李沉舟不大吃的茄子和虎皮肉,他看着后者油光光的外皮,向柳五道:“这种肥腻的东西就不用挟给我了吧,把那边的茭白弄点过来。”
柳随风道:“大哥尝一下,你未必不喜欢。茭白固然好,却是旧好,旧的毕竟是旧的,你总守着旧的东西也不是个事儿。你不尝试些新的东西,怎么知道新的就不好呢?”
李沉舟就撩眼看他,柳五仍是没事人似的,给他慢慢把酒杯斟满。隔着个宋明珠的座上,坐着梁襄,他一直看着柳随风给李沉舟挟菜、斟酒,一层异样在心里蔓延开来。宋明珠有点话痨,总是找他说话,因此他也没空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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