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师容没有说话,一时间只听见雨点击打在瓦片上的声音。李沉舟坐在窗边,半边桌子被溅了雨丝。
赵师容抬手闭了窗子,手握成拳,看着李沉舟眼睛道:“沉舟,从半年前开始柳五陆续给我家里汇钱,数额是商会年进项的一半多。前阵子我去找他,结果他对我说他爱我,爱了很多年,他还留着我当年的手绢。”然后她就将柳五如何会有她的手绢的事大致说了说,说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李沉舟的眼睛,有那么一忽儿她好像看到对方眼中转瞬即逝的类似受伤的表情——一个浓浓的墨点,慢慢化开,融化在深邃的瞳仁里。待她说完了,再想确认去看,却是没有了,李沉舟的眼睛就跟雨后的青天一般清明。
“这样啊……”李沉舟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菜,跟嚼着一嘴青草似的,又重复了一遍,“这样啊!”
“你不惊讶?”赵师容望着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李沉舟慢慢地嘴里的菜吞咽下去,咽得颇为艰难,“我并不知道他给你家汇钱的事。”
“那么其他呢?”
李沉舟去抓酒杯,“其他——应该不只我一个人知道吧。”
赵师容声音大了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沉舟仍旧去挟菜,“这种事情,还是由他亲自说比较好吧!”
赵师容看着他,仿佛难以置信似的。半晌,她道:“沉舟,柳五他恨你。”
李沉舟眼睛不抬地,“我知道。”
“那你还怎么信他?”
“我只能信他。”
赵师容坐着,看着李沉舟喝酒吃菜。外边冷雨滴落,声音愈大,世界愈寂寥。
赵师容坐了一会儿,忽道:“沉舟,你给萧三写封信吧。”
李沉舟顿了动作。
“萧三现在给初级法庭做事,你跟他通下气,为自己留点余地。”
李沉舟淡淡地,“萧三秉性耿直,怕不会做徇私的事。”
“秉性耿直?”赵师容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眼中一派讥刺之色,“他若是秉性耿直,就不会托他大舅子的关系,到法院去工作了。哪天唐家的人犯了事,你说他是按章办事大义灭亲呢还是网开一面法里容情呢?”
一顿饭吃到现在,李沉舟是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搁了筷子。
赵师容接道:“沉舟,给他写封信,约他见个面,把当年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又不是给他送贿。是非曲直,叫他去判断。萧三到底年轻,自命为民请愿,他不会拒绝倾听真相。何况他跟你之间,多少有点儿情分……”
最后一句话,赵师容本不愿说,不过为了李沉舟,她也顾不得那么些嫉妒别扭的情绪了。倒是李沉舟,听了她的话,颇为惊诧地望了她一眼,好像想问她何出此言。
赵师容顾不上分辨太多,再接再厉道:“沉舟,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撇去你跟萧三之前的关系不谈,你就是私下跟他接触又怎么了?那么多刑事案件暗箱操作,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为自己为商会,也该试试!……那个柳五,谁知道靠得住靠不住!他要是把事情往你身上一推,你怎么办?不过政府那边,八成想你们两个都进去。”
李沉舟握着杯子,将红酒一饮而尽。他望着一桌吃得零落的菜,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似的——
“我……试试吧!”
☆、潇潇雨歇(下)
夜深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李沉舟坐在灯下,听着点滴的清晰的落雨声,望着案上的便笺,许久不愿动笔。便笺开头,写着发乌的“萧三兄弟”四个字,笔直陈落,是很早之前的字迹。这张便笺应是他刚认识萧秋水不久,某日兴起写就的,不过那时的心情不亚于如今的踌躇,刚写了个称呼就搁了笔。现在重拾这张旧笺,处境和心境都是早已不相同的了。
李沉舟坐了半日,斟酌着措辞,心里想起的却是白日里赵师容对她说的柳五的事,“从半年前开始柳五陆续给我家里汇钱,数额是商会年进项的一半多。前阵子我去找他,结果他对我说他爱我,爱了很多年,他还留着我当年的手绢。”这些内容有的他早已知道,也有他意料之外的——也没太意料之外。不过还是有一股涓涓的酸涩在他心间蔓延,由于有心理准备,也没过于酸涩,也就如同摘了早熟的青果,一口咬下去的那种淡淡的酸涩。本来也没指望果子多么好吃,待真的尝到了酸涩,却还是忍不住沮丧。
在这种沮丧的心境中,他就十分不想去见萧秋水。在那个高贵风华的青年面前,他尝够了挫败感——他没有忘记那个青年在茶馆里最后看向他的眼神。在那种眼神的注视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自我厌弃,哪怕只有一瞬。李沉舟一向很少考虑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他一向只看重他的自我感觉。风行的世人的势利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影响——他的父亲燕狂徒落拓不羁,母亲李萍漠视世俗。他早年虽受了不少冷眼闲言,到底没往心里去过,总觉得轻飘飘的几句话,伤不了半根汗毛,左耳进去,右耳便出去了。到后来,世人说他君临天下也好,说他大奸近伪也罢,他听过就算,照旧打他的擂台,练他的拳。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于他是不成立的。是萧秋水叫他第一次尝到了自我怀疑的滋味,在那个清白无瑕的青年面前,他第一次显现出那种多年摸爬滚打生活的尘埃。对这些尘埃李沉舟是习以为常的——他的生活里少不了尘埃。灰蒙蒙的尘埃,却冒犯到了那个纯洁的青年。青年发了怒,让李沉舟认清了自己的身份。李沉舟好像是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人生在他人眼里是可鄙弃的。
如今他这个过着可鄙生活的人,又要腆颜去求青年的会面,并寄希望于青年的公正之心,以及他对往昔情谊的一点点眷恋(赵师容语)。李沉舟以为,赵师容纯粹是出于鼓励才说的这样的话;萧三少爷凭什么眷恋他们的那段交往呢?他应该是避之惟恐不及才对吧!
雨声渐渐大了,哗哗而下,李沉舟枯坐着瞪着便笺,搓着手指。正欲动笔,楼下传来些响动,大门开了又关上,有女佣的声音道:“五爷……”
李沉舟侧耳去听,柳随风却是径自往自己的房间去了,其间夹杂着莫艳霞高跟鞋犀利的脆响。
他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柳五了。这次不是上次,这次没有赌气没有示威,就是走着走着路走到了头。一个人吃着海鲜,吃了很多,吃了好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吃着吃着,人站了起来,一脸厌倦地道:“不想吃了。”就是这么回事。
李沉舟听了一会儿楼下的动静,透过厚厚的层层砖墙,听到一星半点的柳随风和莫艳霞互相谐谑调侃的声音。想再继续去听,却被哗哗的雨声打碎在清寒的空气里。
李沉舟望一望四壁,心下说不出是何感觉。他突然生出给萧秋水写信的勇气了,持笔在手,接着前面写好的“萧三先生”四个字,一笔一划继续。写好了,读了一遍,找来信封放进去,写上萧公馆位于相府营的地址,最后落了款。
他留的是碑亭巷那个小院儿的地址,寄信人写的是是屈寒山。
第二天他便去了碑亭巷,嘱咐了屈寒山几句,叫他把信给寄了出去。
李沉舟的信,第二天便被投进了萧公馆门前墨色的信箱。公关的门房照例在每日傍晚前把信箱清空,将信件交给公馆管事的男佣,经男佣的手,放到大厅的桌上,由个人自己捡取。
这日阵雨初歇,天空清明,孙静珊趁晚膳前拜过菩萨,进了客厅正好看见唐方挺着肚子在花园散步归来,“来,唐方,把你们夫妻俩的信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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