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狂徒攥着包子,古怪地回头望他一眼,又撇回去,望着手里的包子,然后,十分难得地一声长叹,“唉!”
梁斗看着他。
“我其实,没怎么担心他,”半晌,燕狂徒开口,“我一直都没怎么把沉舟放在心上。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我听说她娘怀了我的种,心里美滋滋,却也就是美滋滋的,仍在外面闲逛,没想过回去一趟。等到好不容易想起来回去,沉舟已经快两岁的了。我看着小东西,长得挺欢喜人,心血来潮地帮他洗了几次澡。也就几次澡了……后来我野性子上来,又跑掉了,一路往南,直奔到广州,跟人贩蛇去,把他们母子两个又扔到了脑后……”
“等我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又不知多长时间过去了。我回过渭城寻他们,那边人说萍萍带着私生子早就离开了……哼,私生子!我一听就来气,上去就去撕那人的嘴……寻了他们一段时间,没找到,不耐烦起来,又开始到处闲逛……那一年,我在铜陵跟人吃酒,面对着小街,街面上有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卖馄饨。那个小子我没在意,那个馄饨车,却是眼熟。吃着酒,再去瞅那个小子,那眉眼可不就是萍萍的麽!不过长得更开,一脸呆相罢了。”
梁斗想起李沉舟的面貌,实在不能同意这个“一脸呆相”的评价。不过燕狂徒本身是个狂人,无法按常理论之。他看到梁斗脸上的惊奇,哼道:“你们一个个对我那老小子是敬服的很,当他是块人物,却没看但当初要不是我把他像拣条乡野笨犬似的从街头捡回去,费老大的工夫帮他开窍,他今天能娶上赵师容那个女娃娃,当上什么破帮主?你是没看到,他当初是多么蠢野的一块料,除了馄饨下的熟溜,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管你问什么,都给你装死,把我那个气的,上去就抽他!……”
梁斗道:“燕兄过激了,李帮主只是不显山露水得伶俐罢了,绝对不是个蠢野的人。”
燕狂徒见自己儿子被夸,心下得意,脸上眉飞色舞,嘴上却批驳道:“蠢野就是蠢野,什么不露水得伶俐!像他当初那样,不是下馄饨,就是贩报纸,能有什么出息?我骂他来着,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他不想有出息,说他娘没跟他讲过这个。听到萍萍的名字,我就来气。漂亮的女人啊,唉!私下里我是对萍萍挺内疚,可是她也不能背着我找男人啊!我早就听说我不在家,她跟这个那个人递眉送眼的,还净是些穷酸书生,我呸!反正那个老小子,跟他娘一个死性儿,还不想出息!我抽了他几次,把他抽得鼻青脸肿,我告诉他,他要是不出息,最好别让我见到,否则见到就往死里抽,我那拳头,嘿嘿,摸小娘儿们的身子是一个滋味,打人的时候可是另一个滋味……”
燕狂徒心情好转,两口解决了大肉包,抹抹嘴巴,道:“老小子那时可是在我手下吃足了苦头,每次被我像打沙袋一样的打,我就说,你不练拳,一辈子打不过我,只有挨打的份儿,怎么样,还要不要练拳,要不要出息?老小子脾气上来了,终于被我打服,开始跟我学拳……”若有所思地剔牙。灯光下,狂徒燕几道的头上也有了白发。
梁斗忍不住道:“你这是逼子成龙啊!燕兄偏激了——”
“哈!”燕狂徒又抓个肉包,“那又怎样?有成龙的条件,却去整天卖馄饨,脑子坏了!老小子不肯上进,我打也要把他打上进!嘿!我这是看他是我的种,才管的他——他的眉眼是萍萍的,鼻子嘴巴却是我的。老小子生得好,青出于蓝,这是没得说!生得好就不该卖馄饨贩报纸,一身肌肉要用在刀口上……”拍拍沙发的扶手,“这次事情过去后,我要好好跟老小子联络联络感情。你当我傻的?老小子心里在气我,我都知道。嘿嘿,我帮他废掉朱大王八,当作和解礼送他,然后理直气壮地让他给我养老送终。我蹦达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老小子跟萍萍一个样,面硬心软,我耍个小无赖,跟他死皮赖脸,老小子面子薄,我软磨硬蹭的,他到底得认了我,喊我声爸爸……”
梁斗瞧那燕狂徒的神色,忽忧忽喜,一对眉头,忽高忽低,不禁感慨不能免俗的何止自己。连燕狂徒在父子亲情面前,都要服个软,老来回到儿子身边,自己又怎能不为襄儿担着忧心,何况自己的襄儿还没有李沉舟那么刚勇坚强?
正思绪联翩,门铃声大作,激荡一室空气。梁斗恍然回神,燕狂徒已经大步过去,呼啦一下拉开门,“哪个兔崽子把门铃按的震天响?”
“兔崽子”是个脏污的半大男孩,举着一张纸片,呆呆道:“先生,给你的。”
燕狂徒瞪眼,“什么鬼东西?”
纸片往前一送,“一个先生给我钱,让我把这张纸送来。”
梁斗走过来,接过纸片,扫了一眼,“哪个先生?”
“穿西装的先生,坐着汽车。”
“他人呢?”
“开车走了。”
燕狂徒道:“往哪儿走的?我追他去!”
梁斗摇头,对男孩道:“好了,知道了。”掏出零钱塞到人手里。男孩面露喜色,道谢走远。
关上门,燕狂徒问:“什么东西?老王八要耍花样?”
梁斗低头念道:“今晚十点正,吴淞码头3号仓库,拿资料来换梁襄,最多来两人。”
燕狂徒哂笑,“怎么?怕我们当场做了他?那他们来几人,几十?上百?”
梁斗不语。
“我说,是不是跟姓高的小妞儿说一声,问问那个姓雍的意见?”
梁斗抬眼,“来不及。”
燕狂徒五指一伸一握,“没事!明天我跟你一道去,老王八可一定要来,我还要剁了他给老小子做见面礼!”
夜深了。拘留室门外的走廊,响起脚步声,随着脚步声,是一片愈移愈近的光影。两个小警卫一前一后,夹着高大威严的老者,走到拘留室外,取锁开门。
“呐,里面的,走吧——你被保释了!”
李沉舟站起来,看着来人,是屈寒山。
“老爷,我接您来了。”
两个小时后,李沉舟和屈寒山立在夜色荒冷的月台上,一列装货的列车即将出发。出了警局,李沉舟先在附近的小旅馆洗漱吃饭,换了衣服,然后就直奔车站。“夫人来的电话,说劝通了五爷,将商会抵了,又说跟车站的人要到了票,今晚直达上海。夫人联系了高似兰高小姐,到时高小姐会在上海接老爷。”在旅店吃饭时,屈寒山三言两语,将前因后果交代了。
李沉舟问他,“师容没来吗?”他有点儿担心。
屈寒山道:“夫人说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来送老爷了。噢,夫人让老爷一定要小心、保重。”
李沉舟咬着肉卷,若有所思,“她听上去情绪怎样?”
这不是屈寒山的强项,他努力回想,最后道:“跟平时一样。”
李沉舟低头咀嚼,疑惑加深。可是现在要紧的不是赵师容的情绪,而是上海那边处于虎口之下的梁襄。跟梁襄想比,李沉舟更加信任赵师容应对事态的能力,而且赵三小姐并不是个容易情绪崩溃的人。赵师容已经不再青涩,而梁襄却是仍然是个初出茅庐的可爱的年青人,对生活有着温柔的期待。碾碎这种期待是很残忍的,非到一定岁数的人,无法克服这种残忍带来的冲击,如今他们这些大人,就要去缓冲甚至解除这种冲击,就像为幼苗搭起一副遮风挡雨的顶棚。
去车站的路上,李沉舟再次向屈寒山提起离开南京的事,“不要耽搁太久,越早打算越好。一个人照顾他们两个,你要多费心了,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硬,权当我拜托你的。”
屈寒山听了,沉默片刻,“老爷,我想跟你一起去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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