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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襄十分难得地开了口,“我……不想去成都。”顿了顿,又道:“爸爸的墓地在这里,我不想离开。”

雍希羽望着他,“我爸爸的墓地、弟弟的墓都在这里,我妈妈的墓地在南边的绍兴,我也不想离开,但不得不走。”

梁襄抿上了嘴。

雍希羽把报纸摊开,站在吊灯下,拿出了辩论的架势。一条条理由在他脑海里跳跃,他正在考虑它们的出场顺序。好罢,就从时事开始说起。

高似兰帮了他的忙:“怎么突然要去成都?”

“突然?”雍希羽侧着头,“这不叫突然吧?如今稍微鼻子灵敏点儿的人,谁不在收拾东西,准备往西南跑?”

“确定会打起来?”

“当然。”雍希羽斩钉截铁,“无论哪一方先进攻,华东都要遭殃。我想还是日本会先进攻,我们到时候是被迫应战——一群贪图安逸的妇人官,是不会想到去主动收复失地的。”

他开始在桌边来回踱步,“上海离南京太近,不走会很尴尬——除非你们觉得做亡国奴是件无所谓的事。”

“上海会丢?”梁襄忽然问。

雍希羽道:“我以为南京都会丢。”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

梁襄的声音终于清朗起来,“既然南京都要丢,那我们这么跑掉,又算什么?”

雍希羽正等着他这句话:“梁少爷,以你目前的状况,能跑掉、避免做亡国奴,已经很幸运了。否则那边日本人兵临城下,你还屋子里黯然神伤,这恐怕不能有什么助益。何况,梁少爷你连朱顺水的干儿子都打不过,面对日本兵,大概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梁先生地下有知,估计还是希望你安安稳稳地待在西南大后方,强健你的精神和体魄,再图他谋。”

他自认为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很能将人说服的,却不料梁襄一张脸,陡然白上了好几分,连呼吸都急重起来,人扶着栏杆,手指用劲地捏。

高似兰晓得是“朱顺水的干儿子”那几个字,将他刺激到了,责备地瞅了眼雍希羽。

不想雍希羽又道:“高小姐,一味地迁就惯溺,并不是好的劝解之道。人本来就容易自我纵容,外界要是再加以推助,那只能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我也不过就事论事,愿意看着梁少爷尽快振作。春江的事,死伤无数,我心里也不好受。梁少爷得以幸存,已是不幸之中之万幸,比起已然长眠的大多数人,和依然生死未卜的李帮主,结局已是好上太多。”

想起李沉舟,眼珠有了润色,续道:“那时李帮主嘱托我看顾好梁少爷,我不敢不从。如今我争取到前往成都的机会,一来为我自己,二来是我以为,换个环境,有助于梁少爷重振旗鼓。时值多事之秋,在成都,可谋之事很多,小为个人,大为家国,或南下、或北上,都可以从长计议。”

将报纸叠起,“我希望梁少爷接受我的建议,能够看到这所屋子以外的地方,看到除他自己和梁先生以外的人,看到除了他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里之外,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然后,雍希羽就结束了他的辩论,“高小姐,你是不是还有菜没端上来?”

姓燕的汉子——自然便是李沉舟——被费老头儿纳到船上,跟着盛老爷子的女儿亲家二三十口人一道,迎着西北风,艰难返回岳阳。每日晚间,李沉舟坐在备饭的灶房门口,用一瓶白酒,一卷净布,自个儿清理伤口。布条卷得细长,饱蘸了白酒,一点一点地往深至肩骨的创口里塞。酒精遇上血肉,烧得透心得痛。李沉舟披衣坐着,烧完一遍,又烧一遍,总共三遍,才告结束。布条抽出来,鲜血淋漓,扔掉不要,纱布一层层裹了,牙齿咬住,打个结。一切收拾好了,手在额上一抹,抹得一手的汗。

费老头儿见他有伤,只叫他在灶间打杂,晚上跟帮工小许一起睡在隔壁,算是守着灶间,不让人偷吃。小许三十来岁,人不能干,却很早就在船上帮工了。费老头儿看中他的老实和没心眼,到哪儿都将他带着。让小许跟李沉舟同住,也是笼络李沉舟的意思。

小许爱聊天,爱吃东西,手上抓一把油爆花生,咕滋咕滋地边吃边说,船上的这个谁,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娶了媳妇儿没,媳妇儿姓什么,叫什么,娘家是哪里,样子好不好,性子好不好,两人生了娃没,几时生的,生的是男是女,娃又叫什么,等等等等。一个人说上半天,油爆花生也就吃上半天,只要李沉舟肯听,他就很高兴。

每晚上光看李沉舟清理伤口,就能引起小许一大通评论来,什么“燕大哥你真本事!这样子白酒直接浇上去,一声都不带吭的!”什么“燕大哥你这是遇上什么人,把你捅得这么狠,这人该有多狠心呢!”什么“燕大哥,等到了岳阳,还是找个大夫给瞧瞧,别落下什么不好来!我就认识一个大夫,他呀……”

李沉舟料理好肩上的伤,又忙着熬制药酒,用来泡手。春江一役,打到兴头,没觉出什么来,等到江水一逼,冷风一吹,十指关节处的筋骨才“笃笃”地跳起,疼得愈演愈烈。灶间有中药材,他捡了一些,轧碎泡黄酒,放在灶上用火蒸,逼出一室的酒香药味。蒸上半夜,拿到风口处冷却,便可以使用了。每日睡前,李沉舟将双手浸到药酒里,一直到半夜。

春江一夜,了了很多的事,他也付出了代价。肩上的那一下,养的好养不好先不谈,这双拳头要是废了,以后真是无法可想了。

没什么言语地,李沉舟每日在灶间帮忙,其余就是疗伤泡酒。耳里灌着小许连篇的闲扯,偶尔遇上费老头儿的试探和阿彻的斜眼,他想理睬,却提不起心力。他完全是凭着惯性在过日子,之前的事,不愿意去想,以后的事,兴趣缺缺,便只盯住了这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闲下来的时候,一个人靠在甲板上,眺着冬雾湿寒的江面,觉得景色很好,比春景夏景都要合他的意。就连吃饭时也不想到舱里面去,尽管费老头儿已经邀请过他几次,尽管那些帮工都是些心地简单的人,尽管小许总是很遗憾地“燕大哥为何不来一块儿吃?”,尽管阿彻总是高高挑了眉,生怕他听不见地“哈——八成在想他的姘头!”李沉舟还是就着矮凳,端着个碗,面向长江,一个人慢吞吞地吃饭。

身后就是船舱,费老头儿、阿彻和帮工一起,三五围坐,边吃边聊,粗茶淡饭也吃得欢声阵阵,笑语不断。李沉舟独自一人倚靠在最远的舱板上,背对吃饭的人群,机械地将少油无盐的米饭和干菜叶慢慢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边咀嚼边慢慢望向不远处灰蒙蒙的江水。他机械地进食,机械地感受双手的衰虚,机械地远眺,再机械地低头划饭。他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吃饭,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很小的时候,他就常常端着碗离开屋子,拣个僻静处,默不作声地把饭吃完——李萍常常嫌他吃得慢,看着生气,笃笃地用手扣桌子,催促他。他觉出自己的讨嫌来,索性一个人寻地方吃,免遭李萍的责备。后来长大一些,吃倒是吃得快了,李萍却经常忙于生意,顾不上他,母子两人鲜有一起吃饭的时候。李沉舟就还是常常一个人吃饭,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甚至在有了几个拜把弟兄之后,每天被人围绕,无法独处,而些微有些不习惯。

但后来还是习惯了,习惯得很快——温情和欢乐本是不需要习惯的。那时身边只有陶百窗、恭文羽和麦当豪三个,四人各占桌子一边,筷子下得急,酒也喝得快,谈天说地,神采飞扬。他想起,那段少年成长的季节,他的兴致总是很高,觉得未来一定会很好,跟他们三个一起。再不济也是四个人一起落魄罢了,反正有兄弟在,落魄仿佛也是逍遥。再后来,柳五他们三个加入,情况就变得有些微妙。柳五明明是麦四介绍来的,却连麦四都私下里跟他道,“大哥,五弟好不讨喜的性子!”李沉舟也觉得柳五不讨喜,嘴上却不会说出。兄弟七个坐下吃饭的时候,他光顾着跟他喜欢的陶二几个说话,极少打问柳五。其他人也是一般。渐渐地,柳五察觉出这一点,不是常常飞快吃完,就是端着盛好了饭的碗,静静地到别处去。有人问起,就道:“我到那边瞧瞧去!”倒是个识眼色的。李沉舟并没觉得这有什么,直到一次路过后院一角,望见个青色的人影,当庭独坐,对着棵老梅树默默划饭。一人一树,相对无语。其实那时柳五已经很立了些功,名声不哑了,这么个吃饭的法子,看了不觉诧异。李沉舟不知怎地,叫了声,“五弟!”柳五回头,见是他,忙站起来,笑了一笑,“大哥!”眼里亮了一点儿。李沉舟站着,望着他,因着这亮光,觉出对方的期待来,又因着这期待而不知所措。想了半天,没有下文,只好道:“你慢慢吃罢!”自己都觉得这话傻,可实在找不着别的说。柳五眼里的亮便熄灭了,点点头,却不坐下。还是李沉舟先离开的,脚步略微匆忙,有逃离的意思。

总之,李沉舟很久都没什么独自进餐的体验。等到权力帮日益壮大,门庭前,车来人往,这位堂主,那位爷,都是怠忽不得的人情。除此之外,帮里的上下人等,这个请示那个汇报,占据的经常是他吃饭的时间。再后来,搬到鼓楼的宅子,师容、明珠她们也喜欢拉着他一起用餐,他总是笑一笑,然后陪着她们一起坐下……同一桌的,也常少不了那个暗青色的身影。可是吃到最后,李沉舟总会觉得疲倦,因为疲倦,也笑得更加温和,眼波一扫,然后习惯性侧头,看向墙上的一幅油画,或是墙角里的一盆植物。在座的每个人,都是心事满怀,却强作欢颜。譬如明珠对柳五,譬如柳五对师容,譬如师容对他,他对师容;他跟师容,离兄妹之情愈近,离夫妻情分愈远。一桌的好菜,却吃出满口的寂寞。有时候还有高似兰、莫艳霞陪坐,一餐饭就吃得更加让人进气少而吁气多。在座的每一个人,望着他们念兹在兹的人,坐在近前,笑得疏远。

船还在上行,李沉舟一口饭刚咽下,就听见一声喊,“前方南京——不停船喽——”

李沉舟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雾中的浦口码头,雾中的南京城。雾中的模糊的建筑轮廓,随着船行,一点点移出视野,渐渐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李沉舟端着碗,忘记了扒饭,眼盯着那块土地、那块土地上的建筑,盯得目不转睛。船舱里的帮工陆续出来,饭已经吃完了,他还有半碗饭剩着,跟他的面孔一起,冻结在河道口长驱直入的寒风里。

阳春三月下扬州。这年的三月,雍希羽、高似兰、梁襄,以及老于等浦江商会的若干人及其家属一道,登上西进的列车,前往武汉。到了武汉,再由水路抵达重庆,之后雇车前往成都。雍希羽对着地图,研究了好几日,同时拍电报给山东济南一位姓孙的出身于军阀家庭的大学校友、武汉一位有多次生意往来的方姓旧识、几年前从上海调到重庆的海关同僚,分别询问日本人的动态、武汉轮船的票是否提供预定,以及重庆的暂寓之所。

行程准备期间,老于等人一天要往梁宅跑好几趟,一下问成都的水土,一下问哪些东西可带。经常雍希羽不在,由高似兰招呼着。老于等人捆扎好的行李,也陆续集中到梁宅,等待一起托运。古朴的梁宅大厅,花花绿绿地堆着大箱小箱,看在梁襄眼里,有种古怪的热闹。老于等人将高似兰当作秘书兼女主人看待,梁襄呢,则是雍希羽的养子。

虽然雍希羽尚未而立,却已经被大多数人视为“家长”式的人物,向他征求意见,或是听从他的安排。雍希羽自然也非常享受这一点——他绝不反感做一群人的家长或是领导,像睿智的牧羊人一般将迷茫的羊群领向光明。他认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需要被领导,否则他们根本辨不清前进的方向,而只会沉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里,仿佛不会游泳的人沉溺于一汪死水。

说到不会游泳,雍希羽想到什么,停下切割冷肉的餐刀,“高小姐,李帮主到底会不会泅水?”

整节车厢坐的都是他的“羊群”,雍希羽居中而坐,对面正是梁襄和高似兰。初春是冬的遗腹子,天气尚寒,除了雍希羽,所有人都在用热饮。雍希羽西洋做派惯了,冷肉冷蔬冷牛奶,一齐降低着他肺腑的温度。

高似兰道:“这个很难讲——我没见他游过泳,不过他给我的感觉,好像也并不怕水。”

雍希羽很认真地听着,眼珠子定住。他越来越倾向于认为,李沉舟仍然活着,虽然他始终参不透,他何以忽然失踪。那样一个尤物,果然难以逆料——雍希羽身上的荷尔蒙,在李沉舟那里体会了挫败感,这让牧羊人矜贵的自信不得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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