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舟总忍不住多瞧上一会儿,胸腔里拂过一丝探究的怅惘,被小崽子察觉,整张脸转过来,“你看什么看得脸色那么古怪?”眉毛高高挑起,正是个初生牛犊的形状。
于是那份相像立刻消失了,但不是无影无踪。李沉舟的目光描过那眼睛、眉毛的轮廓,想要去捕捉住那一星半点儿的神韵——好像捕捉到了,却跟记忆里那个人的不大一样,是竹笋跟竹子的区别。
但这样的区别让人感到愉快。面前的这个,还是一个少年,整个人生的画卷,还没有涂抹上什么重彩。眼神里的那股执拗,只是单纯的执拗,还没有变成燃烧一切的狂热;偶尔瞥眼间的隐隐的凉薄,也掩不住少年自信的飞扬;更不用说小疯子吃起李沉舟给他做的东西来,那副满足喜悦的模样,简直就是眉飞色舞,手足欢腾。李沉舟洗碗的时候,常常一个虎扑,扑到李沉舟背上,说“燕大哥手艺呱呱叫!”李沉舟扬手去摸他头顶上的发旋,将冷水一滴滴到他头上,叫一声“哎哟”,报复似的抱着李沉舟的耳脖子,啃上一口,不轻不重,顺便把嘴角的流油蹭上去,笑得更是得意无比。
李沉舟喜欢豹崽子的淘气样儿,连带着自己也跟着轻松起来。他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根本没处去淘气,闷头干活,干不完的活。后来不用干活了,轮到别人来跟他淘气,他一一接应着,也觉得有意思。那个人也爱对他淘气的,很有过那么几次,张牙舞爪,在他身上捣鼓。孤立地想一想,十分有趣,私底下的五总管,实在叫人开怀;然而前后连起来一想,就十分得笑不出来,从那结局往前推举,怎么看前头的那些,都是在作伪。当然,自己那时大概也有作伪的成分,五十步笑不得一百步,真要笑,也是干笑。笑完了,脸上的肌肉都是酸的。
因此格外珍惜眼前的这只小豹崽,有那个人的风情,却无那个人的糟心,学起拳来也是劲头十足,假以时日,定又是一只威仪逼人的猎豹。
费老头儿不满李沉舟的答案,觉得他没搞清楚情况,“哎,你不晓得,我前头好像应了她要参加美瑶的大礼的,没意思!瞎热闹!她个老太婆却当作自己出阁似的重视,前前后后,来来去去的……没法跟她说!”
李沉舟沉吟着,“实在不行,就说主顾催的急,等我们回来了,给美瑶补一份大红包。”
费老头儿搓着手,“红包肯定要送的,只怕光红包,也摆不平老太婆的臭脾气。”
阿彻冷不丁来一句,“你把人家给娶了,就什么都能摆平了!”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只有他看得出来吗?
两个大人皆愣住,尤其费老头儿,半张着嘴,眼皮子直眨,又尴尬又失语。
李沉舟给他台阶下,“还是实话实说罢,眼下就要开船,其他事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阿彻瞪他一眼,“老匹夫们都一个鼻孔出气!我赶紧叫秀音跟了郑老头儿子是正经!”
“小崽子又挑拨离间不是?”费老头儿找回了自己的中气,大手一挥,三下五除二道,“不管它!谁也不能耽误开船——我晚上就跟老太婆说去,直接说,没别的话!那个,燕大汉,你跟我一起去……”
李沉舟便同他一块儿去了,后边跟着个阿彻。三个人出现在秀音的院子里,晚膳已经备好,厨房里绿影一闪,转出美瑶,妙目盈盈地,落在李沉舟身上,冲他微微一笑。
李沉舟回了个笑,却听到背后重重的一哼。转过身去,想也不用想地,就看到豹崽子阴了眉眼,拉起弹弓就要对他开打。眼疾手快扯住弹弓上的橡皮,大掌放到阿彻头顶,一下一下地大力安抚。豹崽子身子一甩,不让他碰,李沉舟按住他肩膀,轻轻地拍两拍,又移上去,拈住那小小的耳珠子,柔柔地放在指尖捻着,说道:“好啦——”
阿彻整个人一僵,便失魂落魄似地,背着光线掉过脸,不让人瞧见自己脸上已起了烧。右耳被李沉舟揉捻的那一处,像是被火燎着一般,灼热异常,一直燃到他的心底。
然而众人的目光,都被院子另一角的秀音和费老头儿吸引了去,十分惊讶地,瞧见一向沉得住气的秀音,抡起地上一把扫帚,没头没脸往费老头儿身上抽!一边抽一边道:“你滚!你滚!滚去开船,开到江里去,跟着你的船一起下水,再也上不来!”
费老头儿跳着脚满院子躲,“这话怎么说来着!我沉江里去对你有好处?”
秀音扫帚立在地上,冷笑道:“对我有没有好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爱船、爱水、爱大江,生生死死都要跟它们在一块儿,我就成全你得了!下去了就别上来,一辈子在江水里泡着,大家省事儿!”
费老头儿听得也有些恼,“邪火发一发就行了啊——还真来劲了!我不出船哪来的钱钞使?没有钱钞你哪来这几进院子住着,几个下人使着,在这难民成堆的时节又是鱼又是肉的供着?你真当你那几个干女儿日进斗金皮汪水嫩七仙女下凡人人爱呢!不过跟你打声招呼要赚钱去,莫名其妙瞎咒人,不可理喻!”
一席话夹枪带棒,听得美瑶的脸都有些挂不住,有心劝架来着,也静悄悄站了一边,垂着手不吭声。
秀音扫帚一扔,盯着费老头儿瞧了半晌,“你前头说要喝美瑶喜酒的事,你忘了?”
“没忘——这不事情有变麽?喝喜酒又不赚钱,出船才赚钱……”费老头儿扛着脑袋跟她顶上了。
“那我问你喝不喝喜酒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你这单子接了有些时候了罢,现在要走了才跟我说,我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是不是?你早就揣好心思了,打定非出船不可,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还能想起来告诉我一声,还把我当个人看待?”
费老头儿自知理亏,嘴上却不肯软,脚掌一跺,“你是我什么人啊,我一针一线都得向你汇报?”
满院静了一静,秀音脸上表情空了那么一瞬,再开口时,已是一腔的凉意,“是呀,我是你什么人?你又是我什么人?嫖客和妓/女的关系罢了,谁也不是谁的什么人!”
顿一顿,“大家好聚好散罢——您老先生也别成天带着个大的,又带着个小的,上我这边来蹭饭吃了,你一个嫖客蹭妓/女的饭,不怕折了您船老大的名声?”
手势一打,招呼美瑶进屋,屋门“砰”地关上。
费老头儿五指抓着头顶上的稀拉拉的几片头发,抓了好久,才转过脸来,冲李沉舟和阿彻道:“走吧!回家吃饭去!明天出船!”
江面上,烟润雾绕。浓厚的云层从天边堆叠到眼前,白得发灰,皑皑地压在上空,跟着船一道向东飞驰。
费老头儿一条腿架在船舷上,对着湿寒的烟雾噗噗地吐烟,李沉舟站在他不远处绕缆绳。
“我说,这人怎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呢?”老公鸡吸饱了烟,蓦地开口,“不折腾就难过,明明没什么事儿,硬要整出点儿事儿来……哼,还妓/女和嫖客的关系,哪个窑姐儿真敢对上门的客人这么讲话,趁早别干,等着被龟公老鸨收拾罢!哼!”
李沉舟提着沉重的缆绳,绕成盘子,一盘盘地堆在甲板上,另一头阿彻在帮他,两个人很是默契地干活。李沉舟早看出费老头儿的郁闷,可无意插手排解。事情是明摆着的,一个想婚约,一个爱自由,目标不在一处,这次不吵起来,下次还是得吵起来,没办法的事儿。就像当初自己跟萧三、跟柳五,也是早晚要散伙,不是在这个节点上散,就是在那个节点上散,盖因为两人要的不是同一件东西,那些个温柔乡、旖旎梦再怎么美妙难分,也是注定要夭折的。都是没办法的事。
费老头儿没指望有人回答他,负着手顺着船舷来回地走,烟斗磕到下巴上,走上一段叹一口气,叹完了再接着走——强人也有伤神的时候。
李沉舟抱着若干圈缆绳,下到底舱,就着洋灯将绳子放好。他已经不大去想以前的事了,尤其跟萧、柳二人的两段事,都是板上钉钉的,再怎么想,也还是那个结果,不会有更好的可能。话是这么说没错,遇到天气大晴或是人兴致高涨的时候,那些事也都被李沉舟扫到角落里,当作陈年旧物,不着一眼。可是一旦遇上连阴天,或是夜雨瑟瑟,或是肩上的旧伤疼痛,就难以那么潇洒了。每逢这些时候,记忆里那两个人可爱的一面就占据上峰,那一颦一笑一挑眉眼,格外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隔着遥远的时空,新鲜活泛地自动演绎起来,搅翻着李沉舟的心神。明知道这些片段无甚意味,这些片段的美好在最后的结局面前根本无足轻重,他还是忍不住将它们一一捡拾起来揣进兜里,私藏进心底深处,像人们对待老照片一样。这些记忆、这些片段、这些照片,那两个人怕是不会珍惜的了,一路走一路丢着,把东西都扔在脑后,去追求他们乐意追求的东西,奔向他们早就想奔向的目标。趁没人的时候,李沉舟走上去,把东西捡回来,好好地收着,想起来便翻着看一看,心情说不上好还是不好,但要他把东西都丢了是绝不可能的。他本不是什么潇洒的人,大概因为自己没什么特别渴望的目标罢,那两个人有目标,所以都很坚定很洒脱。他是洒脱不起来的,功成名就的滋味早就尝过了,也就那样罢。
“在想什么?没参加成美姨的大礼,你很失望?”
李沉舟一回头,阿彻站在舷梯上,注意地看着他。舱底的灯光不甚明亮,昏昏地照在豹崽子侧脸,映出笃定的眉和冷峭的眼,团团地笼在阴影里,堪堪就是那个人的模样。李沉舟端视半晌,那些珍藏的老照片起了效果,一股柔柔忽忽的情感涓涓从心田流过,抚润着已经停驻许久的寂寞和干涸。所以,其实眼下的处境也不是太糟糕罢,老天没能将他送上云端,也没有把他击入炼狱,就是让他回到了地上,回到了他出身的那个阶层中间,遇到的都是些很踏实、很热火、自己替自己挣命的人。这些人的生活,才是他一直熟悉于心、念念不忘、滋滋有味的;没那么舒适华贵,没那么琳琅满目,没那么虚与委蛇,充满了虎腾腾的烟火气。这样的生活,就是脚上穿惯了的一双旧鞋,不漂亮,但合脚,哪里都去得,怎么穿都可以,弄脏了也不用心疼,不像出去会客时专门穿的新衣,得小心翼翼地供着,怕灰尘怕褶皱怕颜色不光鲜,一步迈差了都不大好——李沉舟在南京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很舒服,却舒服不到心里去,也没舒服出一个让他欢喜的结局。
“喂——你愣什么?”豹崽子不喜欢被人怠慢,尤其不喜欢被李沉舟怠慢。
李沉舟走过去,习惯性地抚摸小崽子的头。豹崽子刚刚升上来的气焰,就立刻消伏下去,鼻腔或喉咙里,若有若无地哼哼着,却是满意的哼哼,温顺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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