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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秀音呢?”李沉舟提醒他,“你还有秀音……”老公鸡还有人在等他,他自己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费老头儿眉头动了动,“秀音?”

“是啊,秀音肯定还在等着你回去吧。”

费老头儿看着火光,“……回去之后呢?”

李沉舟语塞,心道回去之后,还不是你们老两口互相扶持地过日子。这大半辈子都下来了,如今小崽儿也不在了,两个人还不能尽释前嫌,互相关心体谅一点?

却没将这话说出来,老公鸡看上去另有打算。他自己,也要想想以后的出路了。

费老头儿没有再说话,李沉舟也沉默着,灶里的火燃尽之后,两人分头搭起铺盖睡觉——艰难的、并不平静的睡眠。

第二日,整个江陵县照旧在日军的船炮中震颤着醒来。窗上一层冻霜,厚厚的云翳盖在天上,院子里阴惨惨的。

费老头儿大约没怎么睡,手里一个大布包,撑着树棍靠在院墙上。见到个人,手伸到布包里,拿出分配好的工钱一扎,交到那人手上。死去的船工,便由一个关系亲密的,替领一份,再多加上一扎,等到了岳阳,交给他们的家人,算作抚恤。整个过程都是沉默的,失去了继承人的老公鸡,想不到该说什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大伙儿呢,也都体谅他,手上拿着这趟的工钱,说不出的沉甸甸。由大武领头,轮流走上来,拍拍老公鸡的肩,是劝慰,也是告别。此间的事已了,从现在起,所有人都得各寻出路了。

但大部分人都是要回岳阳的,不回去看一眼,放不下心。行程一致,简单收拾一下,就要结伴上路。李沉舟也领了工钱,正好送送他们。大伙儿脚迈到门槛上,都回过头去看费老头儿,有心叫老公鸡一起——最好劝了老公鸡跟他们一块儿走。

手里的布包已经空了,费老头儿定定地站在院里,顶上稀拉的白发被风吹得扬起,像老树上将落的叶。胳膊肘向外,他挥了挥手,慢慢地,郑重地,瘦干儿似的费老头儿,挥着瘦干儿似的手。这就算是道别了。

大伙儿无法,只好加快步子,出得院来,扛着肩上的北风,先出了江陵再说。李沉舟陪同他们,由西向东,横穿县城,一路上遇到三两兜售大红爆竹的小贩,面黄形销地望着他们这群赶路的人。

小许抽着鼻子,“又快过年了啊!”

没人应他,但个个脸上都黯然了半分。日军的船炮还在远方隐隐震荡,这个节骨眼上谈过节,总有股分外凄惨的意味。那红意盎然的爆竹纸,瞧在眼里,也是刺心刺眼。

李沉舟心里想起的,是过去这些年的春节,地点不同、悲欢各异。倏忽的几个片段,眨眼就闪过去,身边陪伴的人,也是换了一拨又一波,到最后,到底谁都没留下。有的人是不想留,有的人是想留没留成,吵吵嚷嚷,去的去散的散,萧萧世间,又恢复了他最初认识的模样。

到了江陵边界,李沉舟停住脚,轮到他跟这些船工告别了。这些人,不优雅、不多智、不英俊、不擅言,但跟这些人相处,让他放松,非常得放松。他已经有多少时没这么放松过了?他会怀念这种放松的,像是自家篱笆地里泥土的亲切,或是冬夜身上的棉被那种永久伴随的臃实。十几岁上的李沉舟,会想要结伴闯荡,如今的他,只想要重温这种亲切臃实,在寒冷的冬夜,在自己的篱笆小院。

没什么可多说,小许攀着他的肩膀,“燕大哥——你保重!”其余人跟着点头、挥手。

手放下,转身向岳阳出发——已然沦陷的岳阳、已然被占领的岳阳。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个未知数。如今那个地方,是故乡,也是罗网。

李沉舟目送他们走远,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衔接处,消失在灰蒙蒙的大小屋宇后面。陌生的江陵地界上,他一个人孤独地站着。多少年了,他还是一个人。多少年前他学拳,是想着有一天,他不会再是一个人,会有人喜欢他、爱他、愿意待在他身边。多少年了,兜兜转转,他还是没能找到这么一个人,喜欢他、爱他、愿意待在他身边,跟他相悦又厮恋——大概他的人生,本就不该如此憧憬的。

风又起,灰尘漫天,天地都变得阴扑扑。他又踏上回程了。

李沉舟回到那个江边的借宿地,没有见着费老头儿。院子空荡荡的,杵着几棵高高细细的树,像是另一个版本的费老头儿。他又出到街上,买些现成的面食,回头在灶上蒸一蒸,就打发掉一顿饭了。没有小崽子,也没了下厨的必要,一个人过日子,就是随便对付。一天混完了,又是一天,每一天都差不多,像是无数个面目平板肖似的孪生子,不会让人特别惊喜,也不会让人特别失望。

从路口下来,遥遥地,又望见那块埋着豹崽子的坟地了。不由自主往上面走,登到高处,找到覆盖着小崽子的坟头,蜡色的黄土上下着冰冷的霜。李沉舟眼望着那小小的包头,仍然止不住伤悲,对着那既定了的消失了的幻梦,定定地怀想。然而怀想也怀想不出更多的东西,再多的怀想也比不过面前这铁一般的事实——夭折了的豹崽子,一再失去的老狮子——就这样罢。

转身下来时,望见江边费老头儿的船上,有人在走动。走近一些,发现正是老公鸡。看不出老公鸡在干什么,就是拖着瘸腿,走来又走去,这里摸摸,那里擦擦,过一会儿,又蹲下去整缆绳摆帆。这也是个失去了一切指望的人,指望没了,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平静,太平静了。

李沉舟回去打灶生火,烤了几个山芋,自己吃了两个,剩下的,用布裹了,带给费老头儿。再次走到江边,费老头儿已经下到岸上,烟斗又找回来了,正背着风,靠着船,仔细地给烟斗打火。

李沉舟过去,把山芋递给他,“老船家也要走了吗?”

老公鸡接了山芋,捂在口袋里,对着冷风噗噗吐烟,“嗯……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李沉舟望着天边带状的云,“我没什么打算。”

费老头儿看他一眼,“老燕是个很长情的人,是不是?对一个人一旦陷进去,就不容易出来……”

李沉舟一怔。

“不要误会,我是指小崽子,”老公鸡扬着下巴,向着阿彻的坟地指一指,“小崽子没了,你也失了魂。”

李沉舟承认这一点,“老船家自己也是不好受的吧。”

“我是不好受,但不光是因为小崽子。”

老公鸡转身,攀着软绳往船上爬,“你要不要一起来?放心,小崽子喜欢你,我不会让你也出危险的……”

李沉舟心里一动,想知道老公鸡到底想干什么,就跟着爬上去,看着费老头儿收起软绳,松动铁锚。他意识到老公鸡是要开船,便帮着升起船帆。

老公鸡又站在主舵的位置上了,两腿叉着,重心一摆,船缓缓划个弧形,掉个头,开始往东驶去。

白帆鼓鼓,吃饱了西北风,呼呼地推着船破浪东进。李沉舟站到费老头儿身边,看着掌舵的老公鸡,如何得精瘦而忽然间神采奕奕。

大约每个人,都有个为之而生的东西。有人为拳而生,譬如燕狂徒;有人为律法而生,譬如梁斗;而眼前的费老头儿,显然就是为船而生的。没了船,他才是要活不下去。

往东,是岳阳的方向。老公鸡这还是要去岳阳麽?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老公鸡迎风持舵,忽然开口,“我对自己都说不清楚……我这一辈子,只好个船,所有的心思和工夫都耗在这船上了。看着船,能出船,威风而去,威风而归,从小船家做到船头的位置,我的心血都在这条船上了!”枯掌啪啪拍打主舵,被磨得异常光滑的主舵,是年深日久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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