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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办呢?我突然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了。”柳五将鸡骨头一扔,“再说,这件事,萧师长是能办到的,对不对?”

萧开雁虎着脸,“柳团长口气愈来愈大。后方人人都想去,我就算能办到,又凭什么把你报上去?尤其还指不定你到后方又做出些什么来!”

“凭什么?”柳随风扬头直视他,“就凭你们萧家欠我。”

“我们萧家欠你?”萧开雁几乎失笑。

“你们不欠我?你大哥觊觎我的商会,你觊觎我的妻子,你那个弟弟觊觎我大哥——这都是你们萧家欠我的!”

萧开雁脸腾得就热了,嘴唇动几动,也没动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边柳随风的神色却冷下来,把装酱鸡的盘子一推,扯过毛巾揩手,“这调去后方的事,便再次有劳萧师长了。”

于是这年春汛过后,柳五终是接到征调信,让他带团驻守昆明,护民兼征兵粮。消息传来,举团欢腾,康出渔捣着两条腿在院里出出进进,喜气洋洋指挥士兵捆扎收拾,身子一转又向儿子康劫生道:“到昆明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婚事办了!联大的女学生,好好觅一个给你!”不顾康劫生撇嘴耸肩,只是不住地嚷嚷。

屋里窗前,柳随风将薄薄一张征调信折起,望着墙头蒙蒙的新绿呆了一会儿。又是一年春天,又是一个新的地方,一座房子还没住熟,便又要离去。离去的喜悦,院里的人能体会到很多,他体会到的却很少。后方当然比前线要好,但若是后方没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如父如兄、如爱人如伴侣、关心你的苦乐暖饱死活的人,那么那个后方、那整个南风熏熏的春天,在他眼里都是要大打折扣的。

☆、纵使相逢(上)

李沉舟坐在床边,把兆秋息的脚搁腿上,拿着指甲刀,给好孩子剪指甲。兆秋息拥着被子靠在床头,腿将曲不曲,低眼瞟着李沉舟,脸上是薄薄的化不开的红晕——一边别扭着不想让李沉舟给自己剪指甲,一边脚攥在李沉舟手里,不大敢坚决地缩回来。这不是李沉舟第一次给他剪指甲。自从他几个月前扭了下脚,不过是寻常的扭伤罢,李沉舟就养成了给他洗脚、按摩、剪脚指甲的习惯。记得第一次洗的时候,那么温烫烫的一盆水,由李沉舟说一句:“小宝宝的脚呢?”兆秋息几乎是瘪了嘴,磨蹭着把光脚探进水里,小声地抗议:“我自己可以洗……”作势弯腰,被李沉舟一把拦抱住,“你不知道轻重,让我来罢!”又抚着他的发顶,低柔地说了句:“乖——”兆秋息便只能乖乖地垂脚坐着,任李沉舟一双手掌,猿猴摘花般地给他就水搓抹。没受伤的那只脚,力道大一些,受了伤的那一只,力道轻匀些。上下前后,各个指缝,都一一顾及。一转下来,水还微热着,取来干燥的毛巾给好孩子擦干。之后,便是上红花油按摩。兆秋息的脚刚由热水里泡过,李沉舟那不输于水之温暖的手就握上来,倒了红花油,压着掌缘,在他受伤的脚踝处打圈擦揉。一边擦揉一边道:“小宝宝的脚长得真秀气!”

兆秋息脸上的晕更深了,垂眼半晌,轻轻地道:“只是扭伤脚,就被李大哥这样侍候着,越被侍候我心里越不安呢……”

李沉舟把他的脚捏在手里,掌心热乎乎地贴合着他脚上的皮肤,“我喜欢这么侍候好孩子,侍候我的小宝宝!说真的,看你整天忙来忙去,一副生怕少做了什么唯恐惹人厌的样子,我心里难过的。”

这话李沉舟用不同的方式说过很多遍,兆秋息好像总是不大理解似的,眼睫忽眨忽眨,抿嘴不语。

李沉舟抱着他的脚按摩了一会儿,慢慢将之放到床上,用被子仔细裹好。然后欺身上前,把人揽肩入怀,手指摩着好孩子的额发,“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孩子,就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不叫受一点儿风雨的。”

兆秋息不解,“我哪有那么娇弱?风雨我也经了些,我是并不怕的。”

“我知道你不怕,这才更让我舍不得你去经历些什么。”李沉舟把那软软的额发拨向一边,深深地看进兆秋息的眼里。那么温良的一双眼,跟食草动物的眼睛一模一样。老狮子自己不食草,却总对食草的发生感情,因为他知道不食草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只要有可能,对于众多食草的动物又是如何得惨酷。面对惨酷而依然懵懂,认为能够凭借着自己脾性温和的食草动物的身躯去抵挡住什么,这是李沉舟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他不会嘲笑这番懵懂,却难以接受这样一出悲剧,就像数年前秦楼月为护住小阿柳甘愿被罗海牛劫去那样的悲剧。不声不响的悲剧,被人不声不响地承受着,一粒灰尘坠入池塘,一丝涟漪都没激起。他把这话对兆秋息说了,“……所以那个时候,即便夏樱桐不来找我,我估计也是看不下去的,”他这么道,“看不下去与其说是因为事情如何恶劣,不如说更多是为了小妮子和阿秦,为了事情落在像他们那样的人头上。若是事情落在哪个部长家的公子身上,抑或落到我自己头上呢,我都不会那么难受。因为我知道,我自己,还有那些人,是能承受的住,而小妮子、阿秦,还有你,是承受不住的。”

兆秋息犹自不解,不懂为何李沉舟会认为他跟柳横波一般经不住事。眼睛一眨,眨出疑问,被李沉舟用大指绵绵地拂了去,“艰难困苦这些东西,能不要去经历就不要去经历,尤其像你这样可爱的好孩子、小宝宝,眼睛跟星星似的,还在做梦呢——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是真舍不得你。苦难这种东西,就跟刮刀一般,走一遭掉一层皮,活不活下来那是后话,首先你那眼里的东西,那些亮亮的温柔的意思,很可能就没有了,被刮去了。肉体上的创伤,好了也就好了,这里若是煎熬太过,用一辈子来养都未必能好。”手抚着兆秋息的胸口,按在那颗跳动的心脏的位置,又偏过头去,在好孩子的额角融融一吻。兆秋息好像明白了点儿,偎在他肩窝里,单手抱住他。

李沉舟又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很欢喜。我自己是没有孩子,但没事私底下想一想,倘若我有个儿子,多半也是希望他跟你一般,安安静静柔柔和和地,惜贫怜弱,恂恂有礼。你这种性子很珍贵,要好好地保护起来,有时候我就算做得过头了,也希望你能理解——你能理解的罢?有时候,我是真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的……”

捧着兆秋息的脑勺,微笑着看他。兆秋息半是害羞半是欢欣,环臂搂着李沉舟,抿着嘴笑。把头在李沉舟肩窝埋了一会儿,他也嗡嗡地道:“嗯,有时候,我也是真把你当作父亲的……”

自此,李沉舟便心安理得地给自己的小宝宝洗脚、按摩、剪指甲。兆秋息的脚伤着的时候是这样,后来脚好了,他也坚持这么做。只是常常可惜小宝宝的脚趾甲长得太慢,隔上半个多月才能剪上一次,没法常温那指甲刀清脆的嗒嗒声,以及将一小撮细碎的指甲片子拢在掌心的可亲。后来,好孩子的脚趾甲总是那么光洁,某次李沉舟实在忍不住,拉过兆秋息的手,“来,我再给你剪剪手指甲……”

兆秋息温顺地由李沉舟做这做那,心里那股子小小的别扭虽然一直挥之不去,可也能够较为坦然地任之受之,不再那么点滴若惊。何况时而还有柳横波那个小妮子夹在中间,做着两人关系上的调剂。柳横波没事爱上东屋,一为找他的李大哥,二为寻他的兆哥哥,两个都是宠护着他的,虽然风格不同,但都让他很受用。吃着兆秋息拿给他的龙须酥,他小腿晃啊晃地坐在东屋的靠椅上,看李沉舟给兆秋息剪指甲。桃花眼一睒一睒地,他忽然问道:“李大哥,兆哥哥的脚好了没?”

于是就有两个答案给他,兆秋息回的是:“好了。”李沉舟说的是:“没好!”

桃花眼继续睒着,小妮子不知听信谁的好。细巧的脖子在新换的春衫上扭了扭,他道:“李大哥,春天来了,我想跟你去街上一块儿卖馄饨。譬如说到我唱围鼓的那家茶馆对面儿,那里人多,生意好,那么些老票友都认得我,见我在那儿,肯定都来买你的馄饨!兼或我给他们唱上两句呢,指不定买的人就更多了!多么好的事儿!……”

两根白生生的手指头拈着龙须酥,柳横波用那双轻倩的桃花眼来回地睃着李沉舟和兆秋息,又加上一句:“嗯,兆哥哥的脚不好,你说说想买些什么,我跟李大哥卖完馄饨回来,顺道捎给你!”自作主张地,将外出卖馄饨的事板上钉了钉,觉得讨好了他的兆哥哥,争取李大哥就更容易了。

事实证明,小妮子的思路是对的。果然兆秋息终于挨到李沉舟给他每个脚趾挨个剪完了指甲,忙不迭地把脚缩回被窝,听了柳横波的话,笑道:“谢谢阿柳,我的脚早就不碍事了,是李大哥总说要省着用。一个冬天都在跑警报,没警报也不大敢出去,阿柳要是闷得慌,跟李大哥出去逛一逛也好,看看市面上都是个什么模样,有什么新玩意儿没有。”

“这感情好——师哥那天出去买菜,听人说马上又有一个我们的团要开过来,对付日本人的,这样一来,我们就更安全了。”柳横波给自己的提议加着砝码,想了想又道:“嗯,厨房里有包好的馄饨,现成的,都是我说要吃馄饨,师哥和我一起包出来的。可以先对付几碗,如果吃的人多,再现包,李大哥,好不好?”

李沉舟知道这小妮子坐不住,天一晴就想着上街逛市泡茶馆。那一家的围鼓,本来又邀请过几回,想让他接着唱的,结果都被秦楼月代为婉拒,道世道不消停,空袭又频,不甚安全,其实是不想柳横波过于抛头露面。柳横波呢,自然是很不依的,生气地咬嘴唇,气师哥问都不问他一下,就这么把人回了,这人情一旦断了,想再续上该是多么困难呢?一下下地拿脚后跟去踢床柱子,半红着眼眶,噗噗地用小粉拳捶打床面。秦楼月照例不紧不慢地,“你前阵才把人兆哥哥的脚给弄伤,这下就要跑出去玩。好哇——你兆哥哥、李大哥一个个养伤的养伤,照料的照料,你一个罪魁祸首却没事人儿似的出去疯玩。你自己说说,这可像话不像呢?”三言两语,把小妮子讲的有气使不出,单手扯了棉被一角,趁秦楼月不注意,放在口中狠狠地咀咬。咀嚼到牙口隐隐发震,才吐出来用袖子捂干,拿手抹平。然后便是日日上东屋请安问好,盯着兆秋息的伤脚看瞅,直盼兆秋息的脚好了,他得以蒙赦上街玩耍。

对小妮子那些个小花花肠子,李沉舟只是莞尔。其实带小东西出去卖趟馄饨也没什么,一个冬天眼看着过去了,每个清晨听着窗外的鸟雀在新抽枝的树桠上唧唧啁鸣,他自己也不禁想到处走上一走,看上一看。日本人的空袭,他不大在乎,那些来来去去的驻军,也跟他没半点关系;他只是一只不再年轻的老狮子,守着自己小吉坡的一方小院,护着院里的三个孩子。他对这样的日子感到满意。可以说,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过得最好的生活——一种退而求其次的好日子。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很少会把这样的生活当作自己的奋斗目标,但是最后他们往往会发现,也许这样的生活才是他们可能拥有的最好的生活。尤其是这样的日子过得长了,它不会再是当初你所以为的那个“次”,而是成了珍宝,成了难分难舍的那个唯一。

于是,出去走走——“好孩子也跟着来吧?扭伤脚后,多时没有出去,小宝宝大概也闷的慌了?”李沉舟很愿意带上兆秋息一起。他已经习惯了兆秋息的不离左右,每日里两人间分开一个小时以上的情况甚至都是不多见的。他是个易于操心的父亲,总觉得他的小宝宝需要时时刻刻地被保护起来,只有亲眼看到好孩子稳稳妥妥的,才感到安心。

兆秋息便又开始抿嘴溜腮,“呐——我答应了阿秦这两天帮他拆洗被子、打扫里院的,大半个冬天都是他一个人忙里又忙外,挺辛苦的……”想到为此拒绝李沉舟,心坎里已是挣扎了一番,两手局促地抓捏被子。

李沉舟了解地笑了笑,拿手拍拍他的手背,让他不要去抓被子。他知道他的好孩子总是这么替人着想、心思细腻的,这样很好。“那也行,阿秦一个人在家,我们三个出去,好像也不大好。就这样罢,一会儿我带阿柳出去推车转一圈,没多少馄饨好卖,一会儿就回来。回来时给你们带些什么吧,说说看,小宝宝想要些什么?”

“小宝宝?”柳横波惊奇了,也挤到床边来体蹭温暖,“兆哥哥都是小宝宝了,那我该是什么?”

李沉舟捏了把他的嫩脸蛋儿,“你是小妮子呀!”

兆秋息微微笑着,“没有什么需要的……”撩眼看见李沉舟身后的柳横波嘟唇划手指,一个劲儿做口型说“肉肉肉”,便连忙改口:“那就上马家牛肉馆切一盘牛肉吧——”不想柳横波又支胳膊扇小手,做个小鸡喔喔的样子,兆秋息便疑惑地,“嗯,吃鸡?凉鸡?坛子鸡?”

李沉舟一把揽过小妮子,拍他的小屁股,“臭妮子,做什么小动作来?”终是笑了,“那就一只坛子鸡,一盘牛肉。”到时两只鸡翅膀,打倒了小妮子的馋胃口,把鸡腿都留给好孩子,再多拨点子牛肉,呵呵。

三人正说笑,那边秦楼月削好了地瓜,雪白地切了片,齐整地码在盘里,端来给他们吃。柳横波趁机说了跟李沉舟上街卖馄饨的事,秦楼月见是李沉舟带着他,放下点心,自然应允。一下子小妮子欢天喜地,张罗着换一件新衫褂,又赶着往小推车上搬东西,等不及就要出门。

李沉舟道早去早回也好,便颇不舍地握着好孩子的手,捏了又捏,“我很快就回来。等过两天天气更转暖了,咱们一块儿买些吃食,上翠湖踏青去,把那头老驴儿和它的好孩子一起牵上,那个好孩子估计会乐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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