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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挺英勇呢!李沉舟对这种英勇没太大感觉,却对英勇的人起了感情。瞧瞧他的站姿,应该没落下什么毛病,也不应该落下什么毛病——小猎豹那么矫健漂亮,瘸了爪子就太可惜了!蓦地想起阿彻对他说的“我爹一个人在这世上,你要替我照顾他”。记忆里阿彻的眼神,眼面前柳五的眼神,明明是那么的不一样,却又是那么的相像,那种孤单的孩子般的眼神,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缱绻的渴望。他所知的那个柳总管,绝不会有这样一副眼神。柳总管脱下青衫,换上军装,连眼神也跟着变了。所以这么几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呢?在他离开的这几年,他们这些人都遇到了些什么事?

原以为他会想要进来,不曾料东西一放,客套一句,便落荒而逃。嗯,走起路来还是那么挺拔,想必脚伤是好透了。放下点心,望着柳随风坐上车子,康家父子也在跟他道别了,说着“一定来!”说着“日子越往下过,在世上熟悉的人就越少”。他目里有微光,他不得不承认康出渔说的话了。一别数年,每个人都好像改变了什么;一别数年,大家的脸上都去掉些什么,又增加了些什么。其实时间才是最坚硬的吧,几年一过,每个人都不复当年了,时间在身上刻下痕迹。

但又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一朝蛇咬,总有个地方会不大痛快。柳总管人面前的功夫,一向做得不错,他那时也想不到那个看上去恭恭敬敬的柳总管,会悄悄跟上火车,暗杀了陶百窗呢!人的性子是会改变的吗?他羽翼下的三个孩子,他的小宝宝,他们不会也遭遇到什么不幸罢?……

一只夜哇蓦地惊叫,李沉舟眉头一皱,没有醒来,脑中却变幻出这样一个场景:黄浦江边,柳五拿枪指着兆秋息,自己在一旁看着。明明心里是那么焦恸,明明要不顾一切地阻止地,却偏偏什么都没做,眼睁睁地看着柳五扣下扳机,“砰砰砰!”三颗青芒弹,射入他的小宝宝的胸膛。小宝宝往后仰倒,临落水前望向他,眼神是莫可名状的悲哀,“为什么不来救我呢?”仿佛说着这样的话。便掉落下去,落入自己曾跌落的那个腥冷黑漆的江水中。他则还在原地站着,周身僵硬,直觉胸口大痛。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心脏,子弹没有射向他,可为什么那里也出现了裂痕了呢?裂痕哔啵蔓延,四肢百骸俱汩汩震痛,他也活不了了。看着好孩子中枪落水,他像是又死了一次,这一次,他再也回不到岸上了。他又想起兆秋息看他的最后一眼,那种似乎早有预料而终究成真的绝望的眼神……

夜哇扑落落地穿叶而过,李沉舟从梦中惊醒,颈背上一片汗湿。一侧头,看见在其怀里沉沉而睡的兆秋息,谢天谢地,带着余悸亲在小宝宝的额发上。然后便对着天花板发怔,怔了一会儿,去看守夜灯。荧荧的光线中,石英钟正指向凌晨五点。

☆、新的印象(中)

接下来的几日,李沉舟颇为忙碌。凡是需要出街的事,都被他揽下来,经常一天出去好几趟,采买布衣蔬食、家用零碎。又跟牛奶铺的老板打了招呼,约定每隔几日派伙计送牛奶上门。牛奶铺的老板是昆明的老居民,铺子里的伙计就是自家的外甥,李沉舟常来买牛奶,跟他们已是很熟。如此他主外,那三个孩子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团团只在小吉坡的院里消磨。说是消磨,其实可做的事很多,大大小小,从物具修缮料理驴马,到烧茶煮饭扫洒庭院,就算三个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地苦干,也未必能面面俱到处处收拾得利落。何况柳横波是个光吃不做的,顶多算半个人力,最轻松的活儿派给他,也是干上一会儿,便神游天外,不是拖着扫帚摘了缅桂花在那儿左比右比,看戴在身上哪处最好,就是抹布压在肘下,伏在桌角上就睡了过去。知他性子如此,秦楼月兆秋息早就对他不强求,两个人里里外外,担责起所有的活计——不是非干不可,就是不愿闲着。大概人总是需要活动的,门既出不了,便在院里多做事来弥补弥补,当然同时也是为了减轻李沉舟的负担。于是李沉舟有时买菜回来,一把洋花萝卜和几个小南瓜把袋子坠得直往下沉,袋绳子在他手上勾下深印。刚走上最上一级台阶,门便开了,好孩子微笑着迎接他,接他手里的东西,“等你好久!”李沉舟立时也笑了,交过半手东西,先不急走,胳膊把人一拽,搂抱着小宝宝亲几口。哎,小宝宝若是红泥苗圃里的小花草,那他便是执着花锄花铲的老花匠;花匠不一定爱花,对小草许更有感情。“小老板们在做什么?”这样问他的可爱的小草。兆秋息拉着他,两人转过照壁,兜眼见着院里的一幕:秦楼月高挑着胡萝卜,在最前头走,后面徐徐地跟着那头大青驴。大青驴继承了屈寒山岿然的尊严,虽依了驴性对胡萝卜的诱惑难以抵制,亦步亦趋跟得非常坚定,那步伐却是嗒嗒有声,一下一下不慌也不忙。一双沉着的大眸子近视一般对上橙艳的胡萝卜,像是发了研究,又像是看顾着心魂所系的珍物,不去争抢,但也不容撒手。驴背上坐着小妮子,驴后头紧趋着那头叫“好孩子”的小驹子——如今算不得小驹子了,差不多能做成年公马来使用了,兆秋息舍不得,总是叫它“小驹子”,除了偶尔拖煤派上它,其余一概让它歇着,棚里棚外好玩耍。驹子精力既旺,无处宣泄,过了冬天也盯着同一檐下大青驴的后股闻嗅,样子收敛些而已。像今儿个这回,秦楼月想牵它们绕院遛腿,小公马本不听使唤的。非要秦楼月洗了胡萝卜,引大青驴先出棚子,柳横波趁机爬上去了,那私情萌动的“好孩子”才一下着急,吁吁地轻唤着谁似的,不用人催,自个儿寻着大青驴黑尾一悠一荡的大臀部,亲热地追来了。故秦楼月走慢,大青驴走慢,小公马也走慢;秦楼月走快了,大青驴走快,小公马也走快。只听那柳横波跨坐在驴背上,手里掰了根玉米棒子般的小棍,嘴里念念有词:“如驴似马,如驴似马……”李沉舟转过照壁,见到的便是这副盎然生趣的图景,心下一乐,并肩的小宝宝也忍不住微笑。李沉舟看了一会儿,说道:“为什么是如驴似马,而不是如小佩剑?”兆秋息还在笑,眼睑掠了下去,耳珠子却凝上些可疑的淡粉色了。

于是一天天地,日子并无什么两样。本来由李沉舟的话生出的一些惊弓之鸟的想象——一只带着煞气的嗜血的猎豹,入侵了宁静的芳草地,将住在草地上的可爱的食草动物们,一一追逐厮杀,还将爱护它们的老狮子咬伤了;清幽的草香被腥血漫盖,触目的是一汪汪殷红,狼藉的是一簇簇草屑……然而随着日历牌几张薄纸的撕落,想象中的恶兽没有出现,草地上的小动物们——主要是柳横波,先行呆不住,小腿一尥一尥的,忍不住要出洞了,不几日就跟在李沉舟耳边喃喃,“哪里有坏蛋五爷?李大哥莫不是眼花瞧错了罢?”李沉舟就失笑,有这种眼花法儿的麽!不好与小妮子说,只是一把拉过始终在院门处转转悠悠的小妮子,拍他两下小屁股,“阿柳去西屋陪陪师哥!帮阿秦做点儿事!”柳横波一手捂臀,一嘴拱撅,由被李沉舟拍这两下屁股中觅得一种肉体上的奇异的愉悦。他保持着某种蚕行叶上的姿势,羞扭地向西屋去,口中却是要抱怨两句的,“李大哥又嫌我赶我!李大哥有了兆哥哥,不要小阿柳啦!”蠕蠕地走远。李沉舟站在后面看,啼笑皆非,自回东屋寻好孩子。好孩子正在南厢叠衣服,被李沉舟进去张臂抱住,两个人贴合着微微摇晃。兆秋息停了手,很安静地被李沉舟拥抱着,半晌谁也不说话。

“这几天,五爷没有来呢!”突然,好孩子这么道。

李沉舟不适应在此刻听到这两个字,拿手拨着好孩子的鬓发,“你希望他来?”胸间的重量迅速回来。

兆秋息垂眼片刻,“自然不希望。但他人既已到了,上了门,总归是要来的。眼下他不出现,我们的心就一直悬着,想着以后会是个什么样,是好是坏,有多坏,总也不安稳。不如就这么来吧,给一个答案,心就无需悬着,好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沉舟心里想,柳五一来,心也许不用悬着,却大概要苦着了。便知道兆秋息还是忧虑的,又隐隐猜出他忧虑的根源,于是跟着想起那日凌晨的梦,那个让他好一会儿都余悸渺渺的可怕的梦。梦境不是无缘无故幻变的,它一定已经映证了心底深处的某些秘曲。什么样的秘曲呢?李沉舟不敢探想。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一切,这话原是不错的;一个人即便不现身,却能叫他人颤颤惴惴,这话也是成真了。日子的平静一旦被打破,心境的安详也不复存在,他和好孩子(还有小老板们)成了枝头的鸟雀,专等着猎人的枪响,而无力防卫。生活本是不易过的,这点李沉舟很早就知晓,但是一点点走到如今,不想还要经受这种刀俎鱼肉的割磨,被抑制着的自尊心就不免产生些怒气来——

“没什么怎么办的,他要是长驻,我们必定迁走,不管他做不做些什么。”李沉舟摸着好孩子的头发,“柳五——他不太正常的,他不是个能跟人好好相处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可能是天性,又可能是吃得太多苦了,养成了他现在这个样子。就他自己,当然值得体恤,从孤儿长到现在,很不容易;但带上别人一起来看,就让人很不愉快了,非常非常的不愉快。”拉着兆秋息的手,“他不来最好,来了大家都不快活,他是真能叫大家都不快活的。在这方面,他很有天赋。”

兆秋息笑了笑,不知有无感受到一点安慰。

可是柳随风真的没有露面。一直到要过去半月了,也还没有出现。于是柳横波在李沉舟跟前更有理由嘟囔,被拍打屁股也堵不住他喋喋的小口,每每被秦楼月跟来押回西屋,用诗字笔墨劳其筋骨,以得片刻清静。好孩子的眼里,本来飘着些翳色,一阵子下来不见不速之客上门,眼里重新亮起/点光,似乎觉得平静日子的之被打破,并不铁定成真,尚有转圜的希望。秦楼月也是同样的意思。这些日子他跟好孩子走得很近,言语间常有宽慰之辞,好孩子的神色缓和,便有他的一些功劳。李沉舟有时见到两个孩子在马棚子处边打扫边说话,似乎更加轻松的样子,心里替好孩子欢喜,却又感到怏怏。他分明感到在这个话题上,好孩子跟自己始终隔着一层膜,无论自己如何劝解,兆秋息都不甚笃信,只是始终好脾气地微笑着,笑里有用了力的生硬。好孩子还是在怕柳五,他总是这么想。要想叫他笑得开怀,得做出别的努力才行。什么努力呢?——买了杏酪走在街上都在考虑着。于是又想起搬家的事——不想搬的,住的这样好,安土重迁的习性一直都在,眼下却好像不得不搬了。只有迁走,好孩子才会重新快乐起来,这些敏感的食草动物,他应该理解他们的——榻边被人眈着,睡不安稳实属正常,因为他们不是他呀!老狮子是不惧任何人的,对于会流血的打斗,他既不哀慌,也不向往。只是面对那只小猎豹,他会不知不觉变得迟疑,他会想起很多的事,很多到如今他都没能得出一个定论的事,棘手的事。天平左边,是他所爱护的、亏欠的,天平右边,也是他所爱护的、不舍的,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指针一会儿斜斜向右,一会儿倾倾往左,哪里才是个准儿呢?……脚下走得很慢,刚刚路经牛奶铺,向老板打听了滇西的情况,老板道有亲戚住在大理,热闹是比不上昆明了,寻常过日子还是好的。李沉舟心里有了底,这便有了搬迁的方向,从牛奶铺子出来,又一个人慢腾腾地走,离翠湖隔了两条街,忽地又想起那日柳五对他说“大哥,我过几日再来看你”时的样子,心里惘惘然。走了一段,想着那东西说话本作不得数,步下颇为坠重。想着柳五便想起阿彻,怔忡片刻,更想起院里的好孩子、小老板们、还有百窗。一个个想过去,摇摇头,直感这就是个无解的难题。所以,“不来也好。”来了必要头疼、要不痛快,何苦呢?

愈走愈慢,想着今天回去,就让几个孩子收拾东西,不几日赶着驴马去往大理,便是那东西日后再上门,也见不着了。其他倒没什么,就是那阿彻的事,该如何跟他说,还是干脆就不说——又是个难题!

“大哥。”

耳里就听见这么一声。一下便捉住了那声音,于街上那么多呜呜喧喧的市音里,单单捉住了这一个,这一声。他当然知道这声音是属于谁的。李沉舟循声转过身去,果然见到街角一僻静处,柳五正站在那里,望着他。今日他没穿军装,不衫不履,一身鸦青,是个当地人的寻常装扮。手里捏着个单檐帽,想来是那一头小平顶过于单薄了,偶有风来还会着寒,需要时不时地戴着。想来这还是李沉舟第一次见到他的柳总管剃小平顶,望着那头直愣愣的短发以及额下一张不甚自在的面孔,他心里是微笑的。私底下他向来以为,柳总管是爱俏的,爱俏不在于衣饰花哨,而在于从头到脚人前人后总是那么一丝不苟,让人大致一望,就知道那一定是柳五,让人过目不忘的柳总管。柳总管也许不会让人感到愉快,但极少有人会不承认,柳总管是个生得很俊的男人——不是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俊罢了。

柳随风捏着帽子,看到李沉舟盯着他的头发看。心里本来就不大顺坦的,这下更见烦乱——早就看自己这头短毛扎眼了,就怕李沉舟看出瞧点滑稽来,特意找了帽子戴上。不想走的热了,脱下来扇风,那边望着李沉舟从惯走的路上来了,张口就喊。心里敲着鼓,却没想起帽子脱在手里,没给将短毛遮住。等到想起来,李沉舟已经望见了,大概已经在心里取笑,柳五心底那点子欢悦就变成讪讪的恼意。没意思地踌躇片刻,便坚决地把帽子扣在头上,走向李沉舟,“大哥,上街买东西呢……”

李沉舟看着戴着帽子作如此打扮的柳五,心里觉着股奇异的亲切,“嗯。你呢,一个人逛街呢,也不叫上老康一道?”

柳五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便看向沿街的那些茶馆,“我专门等大哥来的,前头是菜市场,想大哥应该会从这里经过。那次说过要再来看大哥的,但觉得上门恐怕不大方便,就在这里候着了,左右都一样。”

李沉舟瞧着他说话的神气,没有否认,自然也不会出言相邀同回小吉坡。停顿一下,“到前面那家茶馆坐一会儿罢,尝尝这昆明的茶水。”

柳随风立刻道好,极顺从地跟着他进茶馆,寻座头坐下。跑堂的伙计循例给他们上了两个盖碗的青茶——不分等次,一律都是青茶。柳随风喝了一口,没说什么。

李沉舟也喝着茶,他倒是真的不知说些什么好,两人之间明明搁着那么些荆刺的,却在这里对坐喝茶,仿佛之前种种都未发生,发生了也算不得什么。世上还有比这更诡异的情形麽!但仍是得说些什么,编织点废言废语,来充塞那空白的沉默。于是李沉舟问起打仗的事,问起他都去过哪里,又问起其他人,鞠秀山小司机如何死的,老康在营里做什么,劫生又在营里做什么,他身边那两个丫头——宋明珠和莫艳霞去哪里了,等等。把熟悉的人问了一圈,偏偏没问赵师容。

他问一个,柳五答一个。答得并不总是那么顺溜,尤其说到宋明珠和莫艳霞,“……最后一次见到她们是在重庆,我上前线后就没听到她们的消息了。她们要是男人,我自然一直带着,偏偏是娘儿们,也就扔在后方合适……”扔在后方又如何呢?柳五没接着说下去,李沉舟也就没问,猜到个中隐情不会太好听。柳总管本不是个会体恤人的,算是苦了那俩丫头了,回头打电话给师容,看看她知不知道她们的情况罢。

于是还是绕不过赵师容。不过师容的事不一定要问柳五,可以找机会把康家父子找来问问。心里这么盘算,却是并不急于弄清。如今他心里真正紧张的,也就小吉坡院里那三个小家伙,三个没什么力气自保的食草动物。他的视野向来不宽阔,左右越不过所居住的那几座房、围起的几堵墙,以及墙里的几个亲近的人。所谓心忧天下的事,他是做不到了,天下人那么多,他哪里有那个心力一个个忧怀?也就念着手边的几个合心意的孩子,朝夕相对地,围坐在炉子边,点着灯火,心里就觉得比什么都好。这样一来,屋门之后、墙瓦之外的人和事,就显得遥远而模糊,模糊而陌漠,陌漠而懒于维护。一些事情,萦怀是一回事,竭力维护又是另一回事,相反的可以看柳横波的例子。对那小妮子他从不萦怀,但处处都是宠护爱惜的,如果不出意外,大概也会一辈子带在身边,看着小妮子永远都是那个快乐的小妮子,永远都娇腻腻地叫他李大哥,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多好。

所以李沉舟看着温蔼,实则亲疏分明,要他接纳一个人或驱逐一个人,都不会是件太轻易的事。所谓接纳,也就是只对他眼皮子底下的几个有限的人好,那些远在天边的野心勃勃的还是算了。李沉舟不会对人口出恶言,实在看不下去的,例如朱顺水,直接动手清除,其他的,就是一心一意地对可爱的孩子们嘘寒问暖,对除此而外的,就相对冷淡了。又譬如面前这一个,嘘寒问暖不很合适,却又不好直截了当的冷淡,心里尚没个定论,索性东问西问,以打发光阴——他不希望这一个过得不好,可是他更不希望东屋里的小宝宝忧心忡忡,遭气受累。而今他是有家室的人——他暗地里如此认为,家里家外的人,得区别对待,不是麽?

柳随风敏感如斯,怎能不察觉到这点态度来?茶碗握在手里,眼望着街对面的招牌,时不时飞快地睃李沉舟一下。一种探究的无力的瞥视,越是想要留滞住往日的那丁点儿熟悉,越是发现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老狐狸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心想。以前——自然指的不是他跟李沉舟鬼混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温柔的叫人心惊,根本不像是他能过的日子。他所谓的以前,是指他还没跟李沉舟发生私情之前,那一段所有人都相对平静、相对正常的日子。住在鼓楼那会儿,李沉舟好像没什么特别惦挂的东西,明明大家也跟他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没被老狐狸纳入亲近的范围。来来去去地,寒暄说笑两句,李沉舟将心包裹得严实,并不特别流露出对谁的好感来。说白了,他们不是他的家室,甚至连赵师容也不是。李沉舟关心赵师容,却不太紧张她,他对赵三小姐的能量有信心,以至于成了个无需操心的放心态度。对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全都被推的远远的,远出鼓楼的宅子,远出整个鼓楼,远到只住一屋而不闻不问。他柳五先时不觉得什么,到后来见到老狐狸对那个素昧平生的萧秋水反而更加亲热待如家室了,胸中忽而涌上莫名的不忿,种种手段,一至于斯……

家室。柳随风咀嚼起这两个字眼,面上小心地不叫显露出什么异样来。纵使知道碎了的东西难以恢复完整,冥冥中却还是充着微薄的希望,想着跟老狐狸多说会儿子话,纵使喝着这样滋味清淡的茶。却不料微薄的希望碰上家室了,古怪的未曾体见的态度发生在老狐狸身上。一道门槛横在面前,槛里是他们,槛外是他,李沉舟不露痕迹地回护着槛里的人,对槛外的他打起了太极云手,不出恶言,也不附着深情——“前线情况怎样?”“都去了哪里?”“长官怎么样?战局不太坏吧?”“给老康安排了什么职务?给劫生呢?”“鞠秀山小司机是怎么回事?”“没大痛苦就死了?——倒是最好。”“你那两个丫头呢?”“好歹跟了你这么些年,多帮持一下也不费什么事,你说呢?……”

柳五没了脾气。李沉舟说什么,他应什么,却越应越不是滋味,甚至连他自己都形容不出哪里不是滋味,哪里的滋味不对。跑堂的伙计来续茶水了,续多少他给喝多少,对面李沉舟又在问他“昆明的青茶如何”了,照例软了音调附和:“不错的。”——

不错个屁!打来的云手闷着牙接下,胡乱忍着而已。

李沉舟边说边打量着他,心里略略啧奇,想道“这东西,上一趟战场,倒是吃起素来了!”忽又转念,“当然,也可能是装的。”眼见茶碗又要见底,看看杏酪已融了一小半,就要道别回家去。

就这么对柳五说了,又道“杏酪化了不好做菜,他们大概等急了……”起身要走。

柳随风端起茶碗挡着,琢磨着“他们大概等急了”这句话,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却又温言相询道:“大哥,过几日我请你上我那儿吃顿饭吧!”一切从吃饭开始,吃饭开启一切征途。

李沉舟脸上没有显出没太大意外,却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一犹豫,柳五就受不来,受不来拒绝,哪怕是委婉的拒绝。“……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吧!”一个台阶两人下,话总是要说得漂亮点的,他可是柳总管不是?

李沉舟不置可否,等于默认,“那我先回去了!……”丢下茶资,也不说再见,抽步出门,潇潇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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