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李沉舟加了件衣服,兜里揣着要买的物品的纸条,迎着微凉的夜风,先去铁匠铺,再顺道于夜市上采买东西。铁匠铺里拉着电灯,铺老板一家就着灯泡的亮,围在小桌边吃饭。李沉舟一脚踏在门槛上,被里头铁炉子的热跟掺了汗味的饭菜的热往外赶,隔着一段向铺老板解释,要他加紧赶制马嚼子,可以添价钱。铺老板饭吃了一半,站起来跟他讲生意,胸膛裸敞着,半酱的颜色里闪着汗的微光。手里接了李沉舟追加的钱钞,老板郑重地点头,“明晚来取!明晚这时候,最迟!”
李沉舟道声好,他喜欢这种干体力活的人的爽直,不轻诺,诺必行。
接了这笔生意的老板显得很高兴,“你放心,我儿子刚回来,明天我俩一块儿给你打嚼子,快得很!”手冲着桌边一指,便是一个跟他差不多模像的后生——跟他生得一般壮阔,半酱色的脸和胸膛,正端碗吃得迅热。
看着自己的儿子,铺老板油然地感到满意,“小子念过几年书,跟马锅子跑过滇西,到滇越铁路贩过香烟,野的很!以前我怕他们征兵,让他在外面野,这一年没什么动静,便叫他回来,相个小娘,生娃过日子。他愿意跟我打铁,我把铺子给他,不愿意,就觅个稳当营生,离我近一些……”
李沉舟担着心思,边听边点头,顺着步子走回街上去。站在路灯下,展开纸条,记着要买的东西,挨着一家一家铺子看过。这里买一些,那里买一些,瞧着合适就付钱,袋绳子勒在手心,直到两臂坠满。他不是精打细算的主妇,只图东西好,快快地拿到,就往回赶。
道上的尘在脚下轻滚,夜风细细地呼,李沉舟盯着前方走得飞快,脑子里一下空白一下杂乱。他不知道自己高不高兴,只是一股脑儿地去做大家都希望的事,他自己也希望的事——他是这么希望的罢?没工夫想,应该是这么希望。等到今晚过去,明天过去,一切落定,那时倒可以想一想了!
对,先不要想,等有了定局再想。先做,再想。好孩子都主动要求走离了,他怕是看出什么来了罢!唉,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的错,这么慢慢地磨工夫,谁会看不出来呢?——好好弥补,回去收拾,马车一驾,先走了再说!走,走的远远的。人一辈子,也就这样,没多少好惦记的,过日子麽……
李沉舟回到小吉坡,三个孩子已经将箱箧堆了半个马车。小妮子的花衫在灯笼光下变幻着不同的彩,咛咛地只听他道:“其他的我不管,毛绒老鼠一定要带走!它们是一直跟着我的!”手里一个蒲包样儿的东西,踮脚给塞进车厢子里。秦楼月坐在车上,把东西一个个归置好。那头兆秋息从北屋捧出屈寒山的牌位和黑白相片,递到秦楼月手上,给最后搁上去。
见李沉舟买东西归来,大家又是一阵忙。大件的重物已经上车,只剩下手头的零杂,多会临时起用,一时不急收拢。一次离别,一种新生,大家一道别离旧地,希望的欢腾多于伤感,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小妮子自不必说,他是易受感染的;秦楼月,总是那么配合大家的情绪;好孩子,应该是最高兴的,里里外外来回跑,额上冒着热,脸上是出了大力的挣红,每次不经意地遇上李沉舟的眼,便给他一个端正的微笑。看来大家都愿意离开,李沉舟这么想。
于是帮着一道干活,李沉舟也表现出卖力而愉快的样子。愉快,并加入愉快,用真真假假的愉快将心里月蚀般的影子按下去。每个人都为搬迁做着努力,每个人都认为搬迁是其他人所想要的,比自己更想要、也比自己更需要的,所以李沉舟望着兆秋息,兆秋息望着秦楼月,秦楼月望着兆秋息和柳横波两个。
“小宝宝,我们这就去大理啦!”当夜临睡前,李沉舟抱着他的好孩子,轻轻地送着气,“明天最后一天,后头一早,天不亮咱们就走……”
“嗯,”好孩子答应着,听不出是不是在欢喜。只是迷迷糊糊间,李沉舟还是感觉到了,左边脸颊上,一个柔软而长驻的吻,春天般的吻呵……
兆秋息是高兴,且愈是高兴,愈是显得温柔。两颊花花地闪着笑靥,眼睛里流淌着融融的梦的微痕。他在熄灯之后的黑暗中还努力地瞧着李沉舟脸的轮廓,久久地凝视,像是看着一个美好的谜,带着孩子气的不置信的困惑。到了第二日也还是如此。大家在院里做着最后的盘点,不断有东西加到车厢里,又不断有东西从车厢拿下去。经常是秦楼月跟柳横波在那边争论,小妮子捧着一手小玩意儿,撅嘴嘤嘤地哀怨,围着马车转圈,为手里心爱的小玩意儿的被弃而做出悼别。兆秋息扫马棚子,扫院子,扫自己的东屋和屈寒山过世前住的北屋,将不带走的东西也打理得整整齐齐。他饱含情感地一一看过这些伴随了一年多时光的什物,像是已经在回忆里想念它们一般。李沉舟在院里叫他,他走出去,看见大青驴和小驹子并排站在马车前,李沉舟要人帮着栓辔头。他拉住小驹子,李沉舟稳住大青驴,两人手上动作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相遇。兆秋息柔柔地笑,李沉舟同时微笑着。笑过了,李沉舟继续给辔头打结,兆秋息佯作着同样的事,却偷偷地三五次瞟向李沉舟,眼里掠过孩子式的不置信的疑惑。然而一抬头,却是一张不打折扣的喜悦的笑脸,他用这张笑脸去看寻秦楼月——秦楼月对他报以最诚恳的笑意,去打看柳横波——小妮子嘴巴为小玩意儿们半撅着,眼睛却是不同步地眨巴眨巴,不以为意地向他的兆哥哥飞了媚眼了。兆秋息心里像被五月的阳光照耀着——此时此刻他也的确是被五月的阳光照耀着,心里的光比头上的光还更亮些。他很高兴,他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左看右看,都是一派欣欣。李沉舟栓好辔头,跳上马车试着赶驴马,小驹子大青驴四耳八蹄,蹄声哒哒橐橐,走在水青石板上。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跫音,跟记忆里的东西似的,小妮子娇笑起来,秦楼月拉着他站在一边。
驾着车的李沉舟,半举了鞭,回头来看兆秋息。兆秋息半怔半愣,倏然见到背印着金蓝阳光的李沉舟,向他转过那张英俊的脸。那么英俊的一张脸,望着他笑,像是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一个人走进石婆婆巷,去寻李沉舟。深巷,窄门,幽幽的天井里,李沉舟也对他抬起那张英俊的脸,望着他微笑。他瞬间就被蛊惑了,他很早就被蛊惑了,他是那么擅于造梦、那么耽于绮思的一个孩子,这样的孩子是不能对他随便微笑的。一惑数载,不能断绝。那一年,兆秋息走进石婆婆巷,就是走进一个绵延无限的梦境中,他在其中沉浮、飘荡。到今天,他仍然站在梦境里,望着英俊如昔的李沉舟,身边围绕着一路走来的所有酸甜苦涩。他从未走远,他这样想。自己也从未走远,他又想。也许只要自己不走远,无论他走不走远,都是没有关系的。那都是没有关系的……
一切就绪了。大小几个包袱,落地的果子似地置在靠门的桌椅上,只等人的捡拾和带走。三顿饭都吃得简单,好心情抵去了大半的胃口,大家像是等待着什么讯号,彼此笑着致意,神情里是心照不宣的神秘。最后洗了碗盘,挑了几个裹进包袱,明早吃豆浆、包子,还有装盒的鸡子炒饭,再也用不上这些盘碗了,就此弃别。屋里家具依旧,可是扫一眼就能看出空虚,知道过日子的人将不在,尽管人去楼不空。兆秋息并两个小老板于西屋坐着,窗子四敞,风里送来初夏草木的清香。
“明天就要走了。”秦楼月道。
“去大理……”柳横波喃喃。
兆秋息什么也没说,他依然困惑地沉醉在他的梦境中。灯火可亲,他只愿永不醒来,在这样的初夏的夜,在这样的昆明的院里。
李沉舟披衣走在街上,跟前一晚一般。去往铁匠铺子的路很熟悉,他只管提着脚走,而不大看四围的景况。明天——他心中有个声音在低声地念,明天……始终就这么两个字,而不接续下去。远近似乎都有男女在嘈嘈,嘈嘈中夹杂着哭喊,哭喊又被更大的喝斥掩压过去了。李沉舟步子迈得平匀,目不斜视,心不在焉,心在哪里?——不知道。周遭的动静其实离他颇近,可是他连一点停下观望的兴趣都没有。他好像看见一队骑马的士兵斜拐上了大道,闯进什么人的家里去。嘈嘈的声音再次高掀,世界像是个阴惨的乐园——一些人的阴惨,另一些人的乐园。军装的模像让李沉舟脚步凝滞了一下,随即他又向前走了。明天……低音中余带叹息,被风一吹,跟身后的那些嘈嘈的哭喊一道愈消愈远。铁匠铺的灯光亮在街尾,温暖的夜风从街口涌过来,衣角顺势斜飞。他的脸被风轻抚,不知愁滋味的夜风,刮进这忧郁的人世间。明明有着灯光,明明无人死亡,可是为什么到处看上去都像是悲剧的布景?——谁的悲剧?是谁在制造悲剧?
李沉舟一个激灵,像是从遐思中堪堪折返。他望见铁匠铺的老板抱头坐在门槛上,屋里隐约传来妇女的呜咽。
李沉舟讶然上前,“老板,我来取打好的马嚼子……”
话没有说完,他自己停下了。
铺老板仰头对着他,灯光斜打在他脸上,一双赤红的目里,孕着厚厚的泪花。他酱色的脸上透着不自然的惨白,一双惯于打铁的大手扭攥在一起,十指痛苦地勾结着。
他呆呆的望着李沉舟,半晌,扶着墙要站起,“对不起,没打成。”眼皮一眨,泪花成串滚下,“对不起,我儿子被征兵的抓去,我什么心思都没了……”站起来,对着屋里道:“左边的抽屉,把人家昨天给的钱拿来,还给人家。”手掌擦过眼睛。
“征兵?什么时候的事?今天?”李沉舟惊问。
铺老板等着老婆拿钱过来,“今天,就傍晚的事——”侧着身子,“说先带去筛选,不合适的会遣回来,谁不知道这是要拿钱去赎的意思?又不说一个人多少钱,我今晚就去打听去,打听好了就回来凑钱,不行把铺子卖了……”
屋里的女人包着头巾,抽着鼻子,并不情愿地拿着钱走过来。
铺老板接了,转手递给李沉舟。李沉舟没有伸手。
他关心着别的事,“突然征兵的吗?有标准吗?随便就把人抓去了?”他想起来时街上的嘈嘈和哭喊了,一个念头闪过,心里猛地觳觫。
“说是要后生,没念过大学、身上无伤残、看着健康的,都要被拿去。”
铺老板忧愁地向他望着,“先生你——不会家里也有儿子吧?……”说的很迟疑。
李沉舟浑身一颤,像被一个闪打在身上,瞬间变脸。他的唇抖索起来,“嗯……是……这样……”推开铺老板抓着钱的手,“不用了!”转身往回路上疾走。
心脏重重地跳着,几步之后,走改成了跑。李沉舟像是在追赶落日前最后一缕霞光,发足朝小吉坡狂奔。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一向僻静的小吉坡,忽然间马嘶人喧。门被人重重地咂着,像是下一刻就要破而闯入,掀桌翻椅,强取珍财。
西屋里,小老板们和兆秋息凑着洋灯打纸牌。柳横波赢了两把,正笑得媚眼如花,突然一个惊吓,手上的牌一撂,扑到秦楼月怀里,“师哥,这是怎么啦?”
秦楼月紧抱着他,“不怕,不怕……”却也张惶着眼,去瞧兆秋息。
兆秋息到底经历过一些,放下牌,“我去看看,你们待屋里。”
秦楼月想叫他别去,嘴半张着,声音没有发出来。
兆秋息穿过院子走去开门。门扇刚启,呼啦一队士兵蜂拥而入,把他推挡着,左右分过照壁,进到院中,“这家的男人都出来!都出来!”“不要让我们逮出来!有你们受的!”
其后走出个宽肩正帽的人物——正是那日在柳五屋里受命的那个营长。营长姓孟,马贼土匪出身,拉着队伍降军数年,战风彪悍,为人不改粗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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