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舟道:“那还是多歇歇,柳总管多年劳心费神,我知道的。”笑着出去。
等他走了,柳五慢慢转身,对着那矮柜,盯了很长时间。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都相安无事,除了李沉舟听说了柳五让秦楼月唱演《白蛇传》的事,轻微责备了几句。柳五也不还嘴,倒是出人意料,一口一口地吸完了奶,瓶子一搁,自去园里转悠,多时不回。趁这期间,李沉舟都打开矮柜的抽屉,一页一页重温,揪尖地辛酸,一声叹息,铺开信纸,捉紧给好孩子回信。笔落得急,唯恐柳五早早回转,一边想词儿,一边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好在柳五的步声,总能清晰可闻,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一堆纸塞回去,锁上抽屉,作个无事休息的样。等柳五回来了,说笑几句,你摸我我摸你地,将之前的心潮掩盖。那给小宝宝的回信,就要写得差不多了……
这日,李沉舟又坐在桌前,紧张兮兮地走笔,眼看就要收尾,外头康出渔打了打门,“帮主,帮主,秦老板找你商量,看唱哪一折子好,您来参谋参谋?”
李沉舟划完最后一笔,心里一舒,“就来,你们等我一等!”纸笔一收,锁进柜子,出门跟康出渔一道去了。
不多时,柳五从后园拐进来,他是瞧见李沉舟跟康出渔走过去的。他关上门,站了一会儿,忽然径直走到矮柜前,试着拉了拉抽屉。心中有了数,便到角落将那纸灯笼里的铁丝,掰散抽出。回转来,细摸了摸那锁眼,将铁丝对准了角度,戳进去鼓捣。
一、二、三!——挡开了弹簧,猛力一拉,抽屉开了,手到擒来。他柳五不仅是一流的杀手,而且还是一流的扒手,这后一点,却少有人知,连李沉舟也不知道。呵呵,他为什么要知道呢?
铁丝摔在地上,他拿起抽屉里的信纸,一张张翻过去。一目十行,却足够叫他看出纸上的深情,前线过来的深情,昆明返回去的深情。不仅有深情,还有许诺,许诺他回来后,两人将如何如何,信心满满,依依宽慰。
柳五大致翻完,垂下手,眼望南窗,眼里没有一丝光亮。
半晌,他回过神来,顺过桌上的打火刀,打着火绒,火舌舔上了信纸一角……
☆、父子同病
走廊西首的屋里,秦楼月捧着半副戏本,递与李沉舟,“这《白蛇传》都是群戏,没有什么独唱的折子戏,非要只我一个唱的话,估摸只得那么斩头去尾的一段。就怕唱出来,不合五爷的意。”
康出渔一旁附和道:“是唉是唉,这《白蛇传》我也熟悉,听过不下十来回,都是一搭一调,哪有单独的那么长的一段?”
另一边,柳横波嘟嘴怨道:“要是我来演青青,准能凑得成,坏蛋五爷故意不叫我演,好来为难阿秦!”
李沉舟耳里听着,心道这也算个事了?正屋的那厮不过闲极无聊,作意拿人取乐,观人勉力难堪,聊以消遣。将手上的戏本略略翻了,指着其中一处,“便就这一段罢——从‘冤家啊’往下十来句,算是那白蛇最长的一串词。一直到这边——‘冤家!谁的是谁的非你问问心间’,就唱这一段,管它长或短!回头柳五问起,就说是我选的,怪不到你们头上。”
那边秦楼月心下稍稍宽松,他要的就是李沉舟这句话,款款几步上前,“如此,便又要劳烦李帮主,将所有话头揽下了。”目光谦柔,粼粼地向李沉舟送达感激。
李沉舟瞧着那隐现的靥窝,不觉笑道:“当初樱桐托我照顾你们,不就是要我劳烦的?我当初既是承应,自然要送佛送到西,护你们周全。将来见着樱桐,我来跟她细细说道就好。”心想,阿秦这性子,倒是十二分的解人意,若能将阿秦这性子分正屋那厮半分,肯定能省很多淘气。
“对了,我都忘了还有夏樱桐呢!”小妮子扭着脖子,拖长了声音道:“以前最讨厌她,现在有五爷,反而觉得她好多了,也有用场!师哥,夏樱桐在香港,咱们什么时候写一封信去,说这边日子过不好,问她能不能把咱们接去,好不再见坏蛋五爷,那个坏营长,还有……”瞥着康出渔,小腮帮子鼓起来,“嗯,到时,李大哥也跟咱们一块儿,好不好?反正我讨厌住这里,讨厌!太讨厌了!”
“呀——阿柳要是去了香港,康爷爷会想你的!这么办?……”康出渔立刻装腔地表示难过,想去摸摸小妮子的头,被柳横波撅嘴躲过。
秦楼月则道:“阿柳不许直接叫师姊的名字,没大没小,要叫她师姐。”小妮子负手一气,响亮地娇哼一声。
李沉舟犹自惦着给好孩子的回信,趁闹出了屋,觉得那回信需赶早寄掉,多挨上一刻,便多一分不安。按理没什么好不安,可天地间理少情多,他躲着那厮勾当了几日,到如今还不出差错,已是侥幸。
几分迅疾地推门进屋,当场如棍棒劈在头上:那矮柜的抽屉,大张在外,地上破了相的灯笼滚倒着。紧步上前,抽屉空空如也,自己用于写信的笔犹在,那两沓弥足珍贵的信纸,不翼而飞。
心脏猛缩,如被什么人的手勒住,李沉舟抓着那方抽屉,觉着脚底异样,低头去看,乃是一条铁丝。稍一转念立刻了解,定是那厮用铁丝撬开抽屉,将他那写成的信,并好孩子那叠来信,统统窃走。光是窃走也就罢了,怕就怕——
“吱”一声细响,门扇更加大开,柳随风端着盘白切羊肉,肉上洒老卤,施施然走进来,一无所视也似,径自走到桌边坐下,撩手开吃。
李沉舟呆呆望他半晌,看着柳五极有滋味地将羊肉卷进口中,咂咂惬意,对着这一角狼藉并李沉舟的瞪视,不问不闻。
踏前一步,李沉舟声音嘶哑,“你把抽屉里的信弄哪儿去了?”想起信中字字盈泪,如同瞧见那最后一夜好孩子悲柔而坚持的脸,穿着他赠予的蓝衫的好孩子,对他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好孩子,思及此,他不禁握起了拳头。
柳五睨他一眼,目中芒耀灼人,将李沉舟蓦地一刺,“我给烧了。”
李沉舟一怔,“你说什么?”
柳五再不看他,尽情取食着羊肉,“我给烧了。”字字清越。
李沉舟心上如受锤击,整个人一懵,看着柳五悠哉悠哉的吃相,一股火就要暴起。
柳五羊肉嚼在口中,带着点火者的快意,欣赏李沉舟混合惊怒和悲哀的面孔,这骚货终究是被他撩起来了,呵呵。
李沉舟重踱两步,目光如焰如冰,扫在柳五脸上,心中某处空荡荡,好像什么人正把自己视如亲子的兆秋息,推挤欺压,叫他在凶险的前方饱受折磨,而又将那甘霖般的家书,付之一炬,让他的孩子枯死、灭亡,毫无希望。他想起兆秋息临别的那一天,他们——所有人,那么悲伤;他记起他的好孩子、他不忍他受一点苦头的小宝宝,扒在车窗上,动着嘴唇,冲他说着什么,那么留恋,那么渴望。他亲爱的孩子,他那样温柔可人、胸藏梦幻的好孩子,像真正的孩子那样,将所有的心事:恐惧、忧伤、绝望、爱恋,点点滴滴,丝丝缕缕,都告诉他这个糟糕的父亲,说他会在前线祝福他,还希望他跟五爷能过得好,呵呵,过得好——过得真是好极了!
柳随风注视着李沉舟的反应,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李沉舟会出手打他,看那捏紧凸筋的拳头,瞧那咬牙忍恨的骚脸!他做好了准备,他几乎已经触到了客舍青青的枪柄,他甚至非常得期待,也许这是唯一的一次,来比试是他拔枪的速度更快,还是李沉舟出拳的速度更快。他想起前番跟孟东来传授的那番胡言,呵呵,那个蠢货!那个蠢货居然会怀疑自己不应该对猎物巧取豪夺!实际上,蠢货的方法才是正确的,骚货都是欠打的,欠打、欠/干、欠虐。对付骚货,需要全套的刑具,把他打服了、干软了、虐顺了,让他再也想不起别的什么人,再也没力气去做别的什么事。柳五调动起全身的肌肉,他的手指已经在为这久违了的行动发出兴奋的颤抖,他马上就要发出那一击,那让李沉舟再也不能拂逆他的那一击——
李沉舟却忽然放松下来,盯着他,古怪地笑了两笑,“报应啊,都是报应!”
柳五不敢松懈,警惕地望着他。
“我害了你的儿子,你就来害我的好孩子。”李沉舟惨笑着,“可是你的儿子又为什么那么容易死去?便又是报应,你滥杀太过的报应。你是骄傲、是庆幸,看着不顺眼的都给除掉了,自己仍好好地活着,却不料这所有造下的灾孽,都报应到你儿子身上。阿彻还那么小啊,他有多挂念你啊……你不知道,哈哈,你不知道,自己儿子遭报应了都不知道……”
柳随风心下一钝,仿佛意识到一个巨大的悲剧正在向他展开,“……我的儿子?”扶桌渐渐站起,向着李沉舟无意识地重复,他的瞳孔开始扩张。
李沉舟一声锐笑,“是啊,你的儿子,你跟个雏妓生的儿子。那年我掉下黄浦江后,潜游上岸,遇上的便是你儿子待的货船。他娘病死了,幸得老船家收留培养,好给自己接班。老船家叫那孩子阿彻,其实那孩子姓柳,后来我才知道,阿彻后来统统告诉了我。说他有个爹在江南,叫柳随风,一身青衣,少年露头,枪法如神,还道等他长大了,出息了,一定要找到他爹,跟他相认。可惜啊可惜,开战后没多久,就在一次混战中中枪死了,他爹枪法如神,自己儿子却死于子弹,你说这是不是报应?还有呢,他这番死,也是缘于我送他的这副长生锁,被人看中夺去,阿彻去追,才大意丧了命……想我送他锁时存的好心,最后反倒还是因这副锁害了他,如今一环环想起,大概你这儿子是命中注定要早夭,还赎你这个当爹的造下的罪孽。你是还活着,还做了团长,你儿子却埋在江边冷土里,孤独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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