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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楼月别过眼睛,凉凉地道:“什么叫用心,什么叫不用心?我本来名义上就是李帮主的人,你想让我怎么样?”

被“李帮主的人”几个字刺着,康劫生心里一急,“你,你哪算是帮主的人了?他不过受你师姐所托,照拂你跟阿柳……也罢,我赶明儿就跟帮主去说,把你讨了来,省得夜长梦多,又生枝叶!”

“浑话!”秦楼月气急,“这个当口,你当真嫌事不够多?——你,你又当我是什么,可以任你讨来讨去?罢了,今后你再别来纠缠我。你这副嘴脸,跟那孟营长,有什么区别?”布巾给甩到台子上,佳人拂袖而去。

“阿秦!”康劫生大慌,欲拉住他的手,外头走廊上适时地响起康出渔的声音,“劫生!劫生!发报室又来了一长龙阵,快来快来!唉,估计我们在昆明的好日子也快要到头喽——”

秦楼月便站在了门外,招呼道:“康老先生,劫生就在厨房里。您方才怎么说,你们又要上前线吗?”

隔了十来步远,康出渔扶着腰回他:“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这东边又撩起来了,我们还有好日子过?”

“哦——”秦楼月面上现出思忖的样子,又客套了几句,便谁也不看地,轻步去了。康劫生半失了魂魄地望着他的背影,而他老子吊小嗓般的声音又由远及近地喊道:“劫生啊,劫生啊,快来发报室处理长龙阵哪——”

李沉舟抱着柳五躺在床上,晕白的晨光透过长帘,将两人的面孔印得柔亮。柳随风背朝李沉舟;自从他从莲花池里上来后就一直背朝着李沉舟,偶尔面孔向天一会儿,很快又翻过去,对着南窗,假寐或是真睡。李沉舟倒是一直都抱着他,单手覆过去,不小心就摸着了那个小小的长生锁,如今挂在这厮脖子上的长生锁。刚摸着一下,就被柳五打开,心里想着再去摸摸看,逗逗这厮,终是没再动作,两人一致地侧躺着,呼吸可闻。有时候,北教场巡夜的手电光晃过天花板,而李沉舟又正值半醒不醒,他朦胧瞧见揽在身前的柳五的身影,会忽而以为这是长大的阿彻在床上。可是如果床上的人是阿彻,那那个坏东西去哪儿了呢?心里一个激灵,马上就醒了,手上摸几下,摸出正是他的小猎豹,活生生地正安然睡在他身边的小猎豹。他便重新放松,头抵在枕上,凑着柳五的后颈,轻轻地吻了一下,又用手扒拉他的头发,往一个方向顺着,像当初他给阿彻理头发一样。以为这厮是睡着的,谁知并没有,因为当他替他理顺头发之后,柳五很快就伸手,在头上乱搅胡抓,把头上捣成鸡窝,满意收手。李沉舟不好表示什么,心想这厮大约还在为那日打他屁股的事生气,又或者,在为阿彻和莲花池的事生气,再或者,在为他给兆秋息写信的事生气,总之原因种种,不外如是。

他能说什么呢?这些日子以来,陆陆续续地,他把能说的都跟这厮说了。先说阿彻,说他如何跟阿彻相遇,阿彻的模样,阿彻的性子,阿彻爱玩弹弓,阿彻跟什么人住在一起,老船家、艳艳、秀音;说他记得清楚的几件有关阿彻的事,阿彻爱吃肉,阿彻跟人打架,他教阿彻练拳;最后说到那不幸的一幕,船上的谁也料不到的瞬间,所有人一个疏忽,就阴阳永隔。他告诉柳五阿彻的遗言,阿彻始终都在崇拜他、思念他,阿彻的死也叫老船家伤透了心,这甚至导致了老船家最后的自尽之举,而一老一小的离去又叫秀音多么伤心,多么伤心……

“看来我儿子还是有人惦记的。”摘下雾化器的嘴罩,柳五这么道,神情平淡,并没有显示出特别的兴趣。只是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道:“我儿子哪一天没的?”

李沉舟想了想,“二十七年,农历七月十九,处暑过后。”

柳随风就垂了头,很深远地回忆着什么的样子,不知道回想起什么来,眼睛慢慢睁大了些,像是盯住了某个日子。然而日子终归久远,紧张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嘴罩扔到桌上,“没了也好,留在世上也是挨苦。”

李沉舟嘴一张欲反对,他听不得柳五这样评价自己儿子的死,可是这句话果真错了麽?——望着柳五那一副无聊赖的神色,他扪心自问,发觉自己找不到话说。

另一些日子,他在后园遇见秦楼月,后者告诉他给小兆兄弟的信已经寄走了,如果顺利的话,小兆兄弟应该不久就能收到。李沉舟谢了他,心里轻快着,便随人在石子径走了走。其时春光满园,粉紫细碎的石楠花开遍了南墙,角落里的蔷薇垂枝缕缕,碧森的厚叶上缀满嫩橘色的蕾。沿着池塘,夹竹桃抽出高挑的新枝;近亭处,浅绛色的杜鹃并翡翠色的春兰,低低矮矮地绽开一片。西边的一方地上,康出渔正挽了袖子,指挥着几名士兵拿着花锄花铲,掘地翻土,“来来来,这边挖深些,以后好长刺槐!”“那边,那边——呆木头,别踩着我的黄刺玫种子!我花好钱买来的,等着明年春天开花呢!”路过的郑营长见此架势,便笑道:“老康把咱北教场当你北平的园子,明年花开得更好,我们却很可能又在前线拼命了,想起来岂不更加伤心!”“别介,别介,少哪壶不开提哪壶!哎哟我又想念诗了,我这阵子怎么总发诗性——”康出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道来,“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知与谁同。伤心,太伤心!我不管,我今年栽下去,栽给明年的赏花人看,有人看见了,心里念一声,这谁栽得这样好的花,我就满足了。”郑营长便道:“老康真雅兴!”走过去了。那头康出渔又隔着整个园子唤着:“阿柳哇,蝴蝶逮着没有?要不要康爷爷给你扑一两个?”蔷薇花架下,柳横波一捧粉球似的珠兰拈在手里,他越过花草,看着他的李大哥和好阿秦于夹道的春花中走过,喃喃自语:“爸爸和妈妈要结婚啦!”

李沉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秦楼月说着话,快走上侧门,柳五那阴郁的眼出现在北窗后。他心里咯噔,欲穿门回屋,那头康劫生拦着一人道:“你这人倒是厚脸!被打一回,撵一回,还一趟趟往这里跑,当真有谁念着你呢!”来者颇不惧他,“嘿嘿,你怎么知道没人念着我?团座,美人儿,个个都在心里头想着我呢!”“呸——这儿没人欢迎你!还敢说团座想你,回头叫咱们帮主听见,把你当第一次那回地揍,你信不信!”康劫生喊了几个小兵,就把来人往外挡,兜眼瞧见李沉舟,“正好——帮主,这混球又想来骚扰团座跟阿秦,方才的话想必你也听见了……”李沉舟站在廊子上,后面是秦楼月。

转弯处,孟东来罕见地抹了头油,头发梳地一丝不苟,领扣一直扣到下巴上。他先见到李沉舟,眼神一缩,后看到秦楼月,目光又一张,“李,李爷,我听说团座又病了,这不又给送些补品来,还有给您捎带的……顺道给秦,秦老板买了些东西,不知他……你们合不合意……”

他话还没说完,秦楼月就转身去了,圆润的双肩衬在靛色衫子下,前后微动,很快消失在树荫花影中。

孟东来面色惆怅,伸长了脖子,“哎,秦……”

被李沉舟打断,“孟营长先回去吧,这几日都不大方便。等天再暖些,你们团座身子更好了,去巡营,你自会见到他。”言下之意,就是别再到北教场来露面了。

孟东来见是李沉舟,声气都瘪在嘴肚里,只有唯唯地点头。

一旁康劫生吃准他不敢在李沉舟面前造次,笑道:“好了孟营长,东西给我,您这就回吧!我说了北教场没人惦记您,您还不信!”他非常地满意刚才秦楼月的反应。嘿,瞧瞧今儿个孟营长这身打扮,这野畜以为他是来约会的吗?心里哼了好几声。

孟东来最是忌恨他,情不自禁地对他龇了龇牙,一转脸李沉舟还在那边望着自己,知道今天是讨不了好去,美人也别想再见,这些日如此闭门学习,终不得展示。神情蔫着,他欠了欠身,“那——东西我是不会带走了,这是我孝敬团座、李爷和秦老板的!既是如此,我下回再来!”又向着后园伸了伸脖,旋踵走了。

康劫生看看地上丢下的礼,“帮主,是不是我叫人给提到你们屋里去?”

“先放着吧!有些礼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李沉舟说着,快步回去正屋,要进门了步子又缓下来。手挡开门扇,柳五盖着薄毯晃在安乐椅里,见他进来眼皮一撩一搭,胸上的小锁蓦地反了下光。

李沉舟踱过去坐下,随便捉个话由,“那孟营长又来探望你,送来一堆玩意儿,叫劫生给挡在外头,不肯走,被我打发回去了。”

柳随风慢慢转头看他,又把头转回去,扯了下嘴角,是个转瞬即逝的讪笑,“不怪孟营长,要怪就怪那一个两个骚气袭人的,把我手下的人引得团团转。说起来,我是同情他的。”

夹枪带棒,李沉舟焉能听不出?忍不住就道,“这不关阿秦的事,不要不分青红皂白。”

一句话,说得柳五更加斜睨了眼,“是呀,这不关阿秦的事。”学着他的调,讥讽挂在嘴角,“秦老板这几年是出落的越发的可人了,某些角度望过去,还真是活脱脱又一个二哥。大哥当年因为二哥留下的遗憾,如今可在秦老板身上一一实现,想来我是该祝贺大哥了。”

李沉舟讪讪地,心里不得劲,他很不愿跟柳五提起陶百窗的名字,“这又是哪门子的浑话!难不成我跟谁多说上几句,都是跟他私下有首尾?”

柳随风仰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摇,“我还就是这个意思,幸亏我儿子没了,否则将来还不知给你做出什么丑事来……哼,当年你对二哥什么心思我不知道——你个骚货骚就骚在这里,明明都将人撩成那样了,还睁着眼睛装傻。是——天底下就你最无辜,见上谁都笑一笑,笑得人心都起了卷儿,结果被你手一摊,我可跟你没首尾。呵呵,还说你不骚?有时候我是真可怜二哥,跟了你那么些年吧,瞧着你娶赵师容,又瞧着你将别个女人收在私院里,爽快话也不给一句,就这么远远近近地吊着,你当逗蜻蜓呢!可怜啊真可怜,我实在瞧不过去,抹了他脖子,好叫他不要再熬,否则依二哥那性子挨到今天,还不知会是什么光景。”

余光瞄着李沉舟,看到那骚货两边胸脯跟鼓起的水泵般一起一伏,屋子半空隐隐回荡着狮子躁郁的低嚎,“你说够了没有?你倒成了所有人中最明察秋毫、解人疾苦的了?”一团烫麻盘在心中,久不去理会,被这厮扔了把火,瞬时冲天燃烧。

柳五不慌不忙,再接再厉,“其实,二哥一定很想被你干,估计都想疯了,有时候他看着你的眼神,那真叫能滴出水来,唉——不晓得你自己瞧没瞧见……”

声音一涩,人已被李沉舟揪着领子拽起来,发怒的老狮子鼻息一阵阵喷到他脸上。李沉舟瞪着他的眼中滚过数道错综复杂的感情:追悔、激愤、自恨、悲哀、无奈……喷薄红热的目光遇上猎豹那冷静的琥珀色的眸子,一炽一寒,两厢胶着,各各寸步不让。

半晌,或许是手指捏到了那枚小锁,或者是自觉并非理直,又或者不想上柳五的套真个怒发冲冠,李沉舟忽而松开了他,后退一步,脸色仍发酱,却是什么都没说。停了两刻,他转身出去,走得颇急,被谁追赶,或是在追赶谁的样子,柳五没看清他的眼神。

他的确又一次让李沉舟感到了痛苦——重新坐下后,他想。可事到如今,即便是这种割破人心的游戏,也变得越来越不那么有趣了。游戏中,他多了个儿子,一个死了的凭空的尸体,他捧着这具幼尸,好像很悲痛。他柳五的儿子,过得比他当年稍强,却也强足有限;他柳五的儿子,似乎只能是这般命运,野草样儿地生,又野草样儿地死。他自己攫着岩石艰难地攀登峭壁,不想自身的种子落在石头缝里,刚长出一截,便告枯萎。而如今的他,站在上看不见顶下望不着地的半途,被告知那落在遥遥的某个缝隙里的自己的种子,已经死去的种子,说不清有什么向他涌来。隔着千万重山,他错过了自己的儿子,无可奈何地,任其自生自灭,如他儿时一般。他柳五的儿子,清晰地重复了另一种命运,他那么大时只要稍一疏忽稍一闪失稍一心慈手软便会踏上的命运。他自己有多幸运地、千万里挑一地幸运地活至今日,他的儿子就有多不幸地、跟其他类似出身的孩童类似不幸地止步于成年之前。在尘土里出生,也在尘土里死去;从尘土到青云,每一层有多少人坠落,每一层有多少人扑毁,他自己尚未站在青云上,他的儿子就已经扑毁。

一滴泪,自心上划过。他自己几十年来跟命运的铁齿殊死奋争,尚不过尔尔,难道还能指望他那无人庇佑的崽子也跟他一般,一般幸运,一般强戾?那骚货说什么阿彻的死是他的报应,他是不信的;他的心中,早无鬼神,因果轮回之类,则更是无稽。非要让他信服,也就“命运”二字,勉强镶嵌。他是在向上攀爬,向上攀爬的人能去照顾谁呢?他不像那些早已在上的人,那些人履平地,携妻子,一生中没有险壑,不用紧张,也不用屈辱,他们有闲暇去打理很多很多,很多世上最好的东西,譬如儿孙,譬如爱情。

柳五将长生锁放回胸前,一种熟悉的食之无味的感觉将他席卷。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奔向自己心向往之的目标,奔得非常努力,奔了这么长时间。按理说,他应该接近了,按理说,他就要达到了。可事实是,那目标在他眼里,还是离得那么远,他奔了千百步,等于在原地打转。第一次,那目标是赵师容,那片珠白柔亮的云梦,他什么都没看清就出发了,败北的理所当然。而这一次,那头是李沉舟,他清楚所有的事情往他走去,走到现在,倦意横生。他承认这一次不比上一次了,这一次他大意潦草得多;这不能怪他,任何事情,第一次都是永恒的,那开天辟地的每走一步都满怀了憧憬的新鲜和雀跃。可他毕竟还是付出了努力,不是麽?即便他没有上回那般努力吧,可他仍是努力的,至少比李沉舟要努力。在他看来,李沉舟根本就不在努力,那个骚货从他认识他的那天起,就一直在不同的花丛里流连,指间拈着这一朵,又对着另一朵送去微笑。若在以前,若在他还有那斧钺般的意志的时候,他满可以一把火烧尽花丛,烧得那骚货屁股着火,再跟他慢慢地耗。可现在不是以前,他的意志也磨去很多,他用仅余的气力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很想休息一下了。两人之间要想缩短距离,光他一个人努力是不够的,何况他也不想努力了。一个李沉舟,一个李沉舟而已罢了,他将李沉舟当作盘子里的肉条分缕析地切开,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殊奇的,既没有金子般的心,也没有珍珠母的丰韵;而且——这一点他一直避免去想的,李沉舟已经不再年轻了,那轮光芒四射的太阳早已走上下坡路,走向西山的阴影里。一个失去了慑力的李沉舟,一个不再让他目炫神迷的李沉舟,一个逐渐地暴露出他身上所有缺点和他卑微出身的痕迹的李沉舟,这就是他想要奔向的目标吗?李沉舟毕竟不是赵三小姐不是麽,而他也不是那个潜心追求赵三小姐的柳五了,既然都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如此日夜兼程的意义在哪里呢?骚货自是改不了的随随便便,那就随随便便好了。要知道除去那副身体,骚货是很乏善可陈的,如今老狐狸唯一还让他有点留恋的,也就那副身体了。

北窗外面,康出渔追在柳横波后头,扬着个可笑的网兜,满园子地扑着蝴蝶;一老一小,都是脑子不大对的,跑过草地,穿过亭轩,呼喝嘻嘻,向他展示着世人的无聊。而早就洞悉了人世之无聊的柳随风,又在这个烂漫的春日,发见了更为深刻的无聊,即情爱的无聊。用来维系生活的纽带又少了一道,这一下,他倒是可以一身轻松地随意走向哪里了。

☆、他进他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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