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室酒红漫布,酒红的地毯,酒红的床帷,酒红的窗帘,酒红的箱柜。原本是待贵客的一间房,后来充作储物室,昂重的乌木家具,皆被罩在重重酒红盖布之下,将过去的所有荣华连带浓厚的岁月一起藏掩。是康出渔首先发现这屋子,这屋子立刻就得到了这位昔年公子哥的青睐;公子哥将之清洁一番,无事过来打个盹儿;抑或献宝似的将柳横波领了来,一个盖布一个盖布地揭开,眯眯笑地问:“阿柳喜不喜欢?”小妮子则直接穿鞋子踩上横阔的沙发,在上面一下一下地跳,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跳累了,抱着靠垫滑坐下来,纤小的身子置于殷红之海里,像是末日隔世,劫后余生。秦楼月之前排练时,也会借用这间旧室,虚敞寂寥,带着古典的静静流淌的哀愁。康劫生每每见他过来,总会跟到门外驻足,隔着垂帘高窗,倾听着那流传千年的情话,想象着那一侧亦古亦今的佳人。这个房间,这位佳人,在他心中,是并不属于这个浊浪滔天暗无天日的世界的;他们,或者她们,应该存在于那一端,那一处庭院深深风华优雅的曲隅,那早就过去了的、被时间的船只遥遥抛却了的彼岸。
康劫生紧攥着秦楼月的手,好似终于下定决心携着女伴私奔的莽学生,一头撞开旧室的门扇,心在胸腔里咚咚咚跳得颠惊兴奋。一转脸,望见对方同样颠惊兴奋的眼,急急把门阖上,躲避什么似地互相拉扯着来到屋中央,酒红的海浪随即将他们包围。
秦楼月仍是那身如烟似雾的白纱长服,他瞧着康劫生步履轻快地去墙边开灯。小小的就着角落的一盏,撑着仿若月光的白金的晕,晕轮印上红海,就是月光落在海上,海上生明月。
康劫生点亮了月,回转了来,他的眼睛也带着月光,却比月光更明亮。他微笑地望着秦楼月,望着他白衣的娘子,空谷幽居的佳人。今晚,是属于他和他的佳人的,这花好月圆的一晚,这千载难逢的一晚,这也许再不重来的一晚——
不!不,不会的!他要让今晚永驻,他要让今晚成为此后千千万万个夜晚的序曲。他是许官人,他是那个看似懦弱实则愿意为了佳人弥补抵挡一切的许仙。他说过今后永不负婵娟,他就定当做到;尽管他深深地知晓,横在他和阿秦中间的,又岂是一个托钵化缘的法海可比……
“阿秦,”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再次抓住了佳人的手。
秦楼月半别着脸,由下往上曲曲地瞭望着灯光。他眼里光彩变幻,忽明忽暗,他的嘴微微张开,唇上的胭脂比这满屋的盖布更加红鲜。他飞快地瞥了眼康劫生,看出这个青年远比他自己热烈自信的多。青年像一团火,一团纯粹的火,而他自己则是一块冰,看着也许干净,也只是看着干净而已。
“劫生,咱们回去吧,方才五爷是说浑话呢!”想了想,他这么说。几刻钟之前白蛇那一腔倾情一点点地消解,他又看见四周围浮现出的尖恶的冰山了。
康劫生仍旧是微笑,“你现在也是胆肥了,居然敢说五爷说浑话,这句话在我们这儿只有帮主才说得!”牵着他往床帷处走。
秦楼月欲拖住步子,“你也知道还有李帮主,李帮主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咱们,咱们……”康劫生的手心很烫,能一直烫到他心里。
“帮主跟五爷之间出了岔子,才懒得来管我们的事儿!”
秦楼月愣了愣,他没料到康劫生会如此直白,他的规矩是绝口不去议论老爷们的事儿。“就,就算是这样,那也是五爷不懂事儿,帮主已经很忍让很忍让他了……”说话间,他已被康劫生牵着坐到床边,酒红的盖布掀起来,翻起两道红浪。
底下是绯红的衾枕茵褥,两人挨着坐下,康劫生侧头笑道:“你倒是很替帮主说话,因为你名义上是帮主的人?你可要仔细着点儿,别教五爷卯上你,且看看五爷怎么治小兆的!五爷也就皮肉上硬撑着,时不时好耍些动作,真要哪天离了帮主——哎,你是没瞧见他在重庆时的样儿!夫人可厉害,早早跟了萧家二爷,五爷整日价喝酒,把自己关屋里,逮到谁治谁……那时候,谁也不敢近五爷的身!五爷心里想帮主,憋着不肯说罢了!”
“这样……”秦楼月头一回听说这情形,颇觉新鲜和诧异。他想一想,抿嘴笑道:“你还说我——看是谁在背后讲论五爷呢!”抿出个盈盈浅浅的梨涡,梨涡里柔光点点,是那笑眼中的碎星不经意的眨落。
康劫生瞬间便有些痴,不由地伸过手来,对着那小小的梨涡,轻轻点了下去,一点,再一抹。抹完收手,看一看,并未抹出什么来,可他把手置于唇间,抵舌而吮,分明一圈圈的香甜,清蜜般散漾开来。他边吮边道:“贾宝玉喜吃人唇上的胭脂,可今儿我倒是觉得,这笑靥的味道比那胭脂更好。阿秦以为呢?”
两朵桃晕,飞贴上秦楼月的双颊,他微啐道:“你这可又是在犯浑!那贾宝玉便是个浑人,你跟他有什么好学的!”
“我不学他,阿秦你别生气,我不学他!”康劫生忙又抓了秦楼月的手,捂在自家膝上。他知道,他的佳人并未真个起怒的。
灯光的晕越发得朦胧,一张酒红盖布跌落其上,光晕立刻就变成了沙红,红纱帐里的那种邀人欲醉的红。两人的脸上、身上,也同时罩上一层絮絮洒洒的红;秦楼月的白戏服就成了红衣,新妇才会穿着的红衣,康劫生则是一袭新郎官派相,新郎新娘默默无言着。
“阿秦。”过了很久,康劫生倾倚过去,拥住他的新娘,轻而又轻地唤了一声。秦楼月垂着眼睫,幽幽地别过身去。
康劫生没再言语,他整个人靠了上去,颤抖的唇终于贴上了那温美的脖颈。怀中人浑身一簌,像是风中弱叶,更加激起了他的怜惜地,又是极低柔的一声,“阿秦。”
叶儿逐渐变得安然,一股醇红的酒香在屋中弥漫。床帷半掩,里间依稀传来一些声音,像比翼鸟徐徐的鼓翅,又像是连理枝悉索的碰鸣。夜深了,角落的红光默默地注视着一切,也护佑着一切。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李沉舟头皮发着胀,脚下毫无章法地东逛西走,忽而穿过这个门,忽而折过那道弯,遇阶升阶,遇树拨叶。起时他还能听见孟营长愤怒不甘的叫嚣,像是要扫荡整座北教场的兽,被群豺拦截着,十来只手一起拖,将其越拖越远;还有小妮子嘤嘤的啼哭和康出渔响亮的安慰他的声音,“阿柳啊,阿柳啊,莫哭莫哭,先睡上一觉,一觉起来,什么事儿都没了,好不好?好不好?”随着发声处的变换,可以想见,那只水老鸦是如何搀着那只小雏鸡,两个人一道摆摆摇摇,一个劝,一个哭,走下楼梯,走过长廊,走进禽鸟安睡的窝巢,咕咕扑扇一段之后,终将就寝。迷离的月光,渐渐地移了方位,李沉舟躲着月光走,更躲着那一片喧啼的人声走。他像是头受伤的老狮子,急需一个静谧之地独自舔舐伤口,弥合伤痕。一番休养之后,他还能继续上路,上路——却是往哪儿去呢?……
踩着草地,他来到洋房侧翼,他想到那间满是酒红的屋子,他甚至能瞥见一抹半幽半明的红光。他驻足凝望半晌,搓步离去——华屋广厦,人的气息,做不了他的兽穴。兽穴必须朴素,他就是在朴素中出生并度过了那决定性的早年时光的。如今他就需要那么一间狭窄的陋室,有着薄板床和方格窗的陋室,床头旁边就是米缸和饭桌,两者之间放信香,是用来熏老鼠的。
便依着这副景象漫游、找寻,他将一切都抛到后面了。面对拥挤的现世,他突然只想回到过去,回到自己并未长大的时候,回到李萍依然是那个金相玉质的“馄饨西施”。西施一个人带着儿子做生意,她不大搭理自己的儿子,却喜欢在仲夏时节穿一身杏红轻绡薄衫,对每一个前来买馄饨的面目姣好的年青男子微笑。那时她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偶尔在眉梢垂下一缕,抬腕抹汗时,迎着阳光,幼年的李沉舟总觉得他的母亲真的很美,尽管她对别的男人笑,却从不对自己笑上一笑。
可是李萍并未真的待他不好过,李沉舟这样想,推开房门。这是洋房最北边一间简陋的小室,为旧时守夜人所住,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一灯。外面即后园尽处,再向北就是荒凉芜秽、丛丛榛莽的野地。关上门,他没有开灯,窗外的微光助他摸到床边,他坐了下来。
一瞬间,他终于找到点踏到实地上的感觉;一瞬间,他好像是又回到跟李萍同住的那间小屋,很长时间都是一成不变的转个身都会碰到什么东西的小屋。屋子那么小,却永远都会有他容身的地方,而小屋之外,就不是这样了。
床上有被,被下有枕,李沉舟拉过被子盖阖上,胸间空白了片刻。不多时之前的那一幕再次回现,他好像又听见柳五口中吐出的那句话了。柳五的那句话,萧三的那句话,交响重叠,一人一句,在他左右耳之间嗡嗡作响。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他侧耳听着那绵绵不绝的话语的回音。那些真实的绝无虚伪的来自两个他最想亲近的人对他的评价,如两把刮刀,刮去了他这堵墙上浮末的装饰,露出点点霉斑的最是粗砺不过的内壁。内壁虽陋,却长年缀有华彩,教多少人蒙蔽了双眼,追随着他,紧贴着他,即使只在他脚下做一颗草,也无怨尤。多少年来,他就披拂着这身并不牢靠的皮囊,习惯了受人悦慕,习惯了人们主动向他靠近,那么多英秀俊美的男女,都为他这个寡语讷言的“馄饨西施”的儿子所倾倒。他感到惊奇,隐隐觉得自己受到了与其本质并不相符的青睐,有路上拾到金子的飘然和不信;时间的浪涌冲刷了他的惊奇和飘然,但未带去他的不信。他努力地想从人们爱慕的眼中看出些什么,从那漫如云彩的柔情的注视中发见点坚硬的东西,像是地上的石头,不起眼,却可长存。如今他是不是还在不信,还在试图发见那点坚硬?——李沉舟拍一拍枕头,舒身睡下。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已经不再重要了。当那一切彩云幻梦全都散尽,当那仲夏的丽树嘉叶都变黄枯落,当人生进入更多一些年头,一阵寒凉的飓风,将蒸热浮腻的香气情语吹得磬净;让人随便走上一步,就绊到了那突兀的拱枝,坚硬的、长存的,他曾几番寻觅的,原来就在这里,原来一直都在这里。
当人还年轻,还风茂得意,还被众人环拥,他会像热空气一样膨胀上升,脚离开了地面,风景尽收眼底;唯有当遭遇了股股寒流,当年岁像落叶一样堆积,在他人望向你的眼逐渐充满疑问,每当这个时候,人才会自己收敛精神,慢慢下降,从向你打开拥抱的天空中下降。难堪地,一点点地,最后终于又回到你早前出发的地方,你第一次向着高处鼓振翅膀,对远处的云和太阳生出无限向往和信念的地方。也许你曾悄悄地嫌弃过这个地方,像你后来遇到的人嫌弃你一样,可是当多年之后,当你在空中浮浮沉沉见过日丽风和也见过风狂雨骤之后,再回到这个地方,你会发现,它没有你记忆中的那么坏和不堪。曾经你为之感到尴尬试图掩盖否定的东西,曾经你那么想背过身去不看不闻的印迹,所有这些,犹如忠诚的影子,将你终生追随。只有这些,才是永远不变,才是坚如磐石,才是再如何坠落都会在底下将你承接。坐在土地上,靠在拱枝边,你望着那已远去的天空,好像终于明白,应做的不是向上,而是向下,向下扎根,向坚硬的泥土深处扎根。好看的叶会落,花会谢,难看的树根和泥土却会长存;他那么得喜爱那些好看而短暂的丽景,最后却还是回到这荒寂难看的小屋来寻找安慰。
“其实,那两个东西说的话都没有错。”在暗沉沉的睡眠终于越过所有思虑,如潮水般将他带远之前,李沉舟这样想。受到来自外界的否定、尤其是受到你欲与之亲昵的人的否定是多么不愉快的一个体验啊!——就好像是一只手强按着你的头,逼迫你长久地注视镜中的自己,裸体的疲惫的自己。这时的你,再也无法轻佻地跟生活调情,故意将你缺弱的一面藏起到阴影里。镜子那么干净,光线那么明亮,你终于看清镜中的影像了。膨胀的心出现裂痕,你终于想要回到过去,回到你还没有膨胀上升之前。你终于开始承认,这一路走来的所求和所得其实并非可取,又或者,更加不可取的是你自己本身……
李沉舟睡着了,睡眠如被般将他裹挟,他身不由己却很舒适地迷迷糊糊,东游西荡,走了许久,恍惚跨过什么边界。转眼间,他好像回到了个熟悉的故地了。看着那低檐的房屋,看着那稀落的街景,他一下想起来。他记得清楚的,那时他似乎刚刚满十岁,那时他个头和模样都还并不起眼,那时他跟着李萍,已在这个川陕交界的小城逗留了一段时候。而那时的李萍,自然也不甘寂寞地,时常在家里接待一个长得很英明神武的男人。男人是个铁匠,每日挑着高出众人一截的身量,在铁匠铺叮咚地忙活。忙完了,割上半只酱鸭,拎了来李萍这边吃酒。于是李萍经常不出夜摊,每次铁匠一来,把馄饨车往儿子身边一推,叫他一个人出摊去。不指望他能做多少生意,把人打发了是正经。数一数,十来碗馄饨还是可以下的,就让小鬼头在街头站上半天好了,站饿了,自己把馄饨下了吃掉也行。李沉舟什么也不说,低了头,握着把手就走,同时听见身后那个铁匠道:“撕个鸭腿给小子吃——”接着是李萍的笑语,“给他吃这么好做什么?现在吃惯了,以后要是没得吃,这一上一下地,不比走平路更难过?”
后面那铁匠又说了些什么,李沉舟没听清。他已经出了院子,在轮子闷闷的骨碌骨碌声中,推车来到街角,小心翼翼地蹭着相邻铺子的灯光,铺张开来。他是不做吆喝的,因为李萍从不吆喝。她不需要吆喝,只要李萍在,生意就从未断过。
李沉舟看看自己的摊子,看看白纱布下包好的一颗颗粉莹莹的馄饨,看看远近各处的人。秋夜风凉,行人寥寥,小城的街道也是一色狭窄扑暗的。来了这么些日子,李沉舟并无发现什么悦目之物。那个铁匠长得倒是悦目的,可李沉舟实在无法对他感到亲近,连带着对母亲李萍,他也越发得无法感到亲近起来。隔壁牛奶铺的老板探出半个身子,红薯似的脑袋上撇着半拉子头发,他看到李沉舟,认出这是“馄饨西施”的儿子,咧口一笑,露出半嘴黄牙,“嘿,小老板,你妈人呢?”他是晓得李萍跟那个铁匠的事的。
李沉舟脸上的某处就像刚擦了生姜,他假装不闻,紧低了眼去看盘子里的馄饨。盘子里的馄饨,一个个乖巧粉嫩互相依偎,跟这猥俗粗陋的小城比起来,跟这猥俗粗陋的人世比起来,可谓可亲可爱。到处都那么暗和脏,只有它们不是,至少没那么是。然而不那么暗和脏的它们,却要入到那些分外暗和脏的嘴中,就此消失。那时的李沉舟一个人守着摊子,站在阵阵风起的小街上,他那并未受过精雕细琢的心只感到一点点不适和困惑。那时他见得东西还不够多,他还并不太知道什么是悲伤,直到——
“小哥哥,给我下碗馄饨,好吗?”一个极其稚嫩的仿佛夏日滴露丁香般的声音对他说道。
李沉舟这才注意到摊子前面已经站了个孩子,一个漂亮的像商店里的小公仔娃娃般的孩子:大眼,长睫,粉团团的脸蛋比盘子里的馄饨更可人。孩子看去比他稍小些,穿着的马甲外套小褂袍上绣着朵朵丹花。孩子一定一直被人照顾的很好,瞧他那连腕子都雪白/粉嫩的小手,以及那梳得整整齐齐的小分头。
一枝心花不可抑止地悄然绽放,李沉舟几乎忘了回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跟他所熟悉的人世半点不相符的孩子。孩子是那么漂亮,那么不谙一分暗和脏,且很有可能的是,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也不用沾染这个世界的暗和脏。这种将来的奢侈的可能,深深地震动着李沉舟。两相辉映,他不仅是面对着一个现在的漂亮的孩子,也是同时面对着会永远保持这番漂亮和体面的孩子。孩子带着友好的微笑的眼忽闪地瞧着他,李沉舟心头骤热。他突然想伸过手去,摸一摸这个漂亮的孩子,甚至想拿脸贴上去,偷偷地亲一亲他。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天使,否则他会认定,这个孩子就是天使,天使就是这个孩子。
“小哥哥——”天使般的孩子又叫了一声,声音里有着撒娇的软和糯。
李沉舟心里一颤,好像心肠都要化了,他猛点着头,手上已经动了起来,“好,好!”烧水取碗,勺子叮叮,平日做得很熟的事,这会儿尽显着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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