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抽搐永远地停止了。从士兵那里夺过来的枪还在李沉舟的手里冒着火药味的青烟,李沉舟用一颗射向马的脑袋的子弹结束了他可爱的“好孩子”临终前的痛苦。他望着那即将去往他的小宝宝已经去往的地方的小公马,眼泪忽然流下。而这时,康出渔发现,立在板车前的那头大青驴,那头被他们从昆明一路带过来的大青驴,那头向来只知道默默干活的缓慢的驴儿的大眼中,也湿漉漉地淌出了眼泪似的东西,一颗一颗。
四面静悄悄,一些人被震惊,一些人寂寂无言。柳五站在原地,望着李沉舟夺了个士兵手里的洋锹,拽着驴身上的缰绳把板车赶向东边,他不由自主地跟上。李沉舟一个人把着板车,不让任何人靠近,没赶多远,于一个小树林边的空地上停了,树林背后就是岳麓山一脉。洋锹竖在手里,李沉舟选了个位置,臂腿下压,对着生硬板结的冻土,开始一锹一锹地铲挖。康出渔拎着桶热水,泼泼洒洒地过来,桶放下,小心道:“帮主,浇些热水,好铲些……”李沉舟不声不响,把他挥开,却是拎起那一桶水,哗哗地浇了一片。
柳五慢慢上前,手里也持了把洋锹,“大哥,我来帮……
“给我滚!”李沉舟斥吼,一锹土顺势抛洒,落了柳五半身。一头怒发颠头上,他半眼不瞧柳随风,兀自发猛力地铲着脚下的土,一压、一铲、一抛;一时落土声扑簌,一个小土堆渐渐堆高。
目见这一幕的士兵皆大气不敢出,既怕触怒李沉舟,亦怕掀了柳五的逆鳞。站得近些的康出渔,两个胳膊一挥两挥,将附近的士兵驱赶,又偷眼去瞧柳五。
柳五被李沉舟一喝,脸上立刻绷紧了,嘴唇牢牢地闭合,眼睛直盯着暗枯枯的林子。片刻,他突然抬脚转身,向农屋大院走去。走过大院门口,手一扬,将洋锹冲着门框狠狠一掷。“梆!”地一大响,吓得近处所有的人都噤了声,眨巴眼看着柳五笔直进到屋中去了。
林子边上,康出渔缩肩而站,瞅着空儿给李沉舟打下手,东拾掇西拾掇地,不敢多揽活。他知道李沉舟愿所有的事都自己来,以百分百的诚心诚意,将这头有着特殊意义的畜生给埋了,不叫他人多干预一分。
地上的坑渐大渐深,李沉舟一抹汗,继续埋头挖铲。外衣脱下甩在地上,李沉舟在隆冬的天气里卷着袖子对着泥土泄愤,泄对自己的无能之愤,泄对两次在同一人手里痛失所爱之愤。一铲一铲的土被他切割并强硬地挖起,他直希望这每一洋锹切下去的都是人的真实的血肉,他自己的血肉,那个因为他的纵容和心软而一再肆意妄为的天杀的东西的血肉。如果是真的血肉就好了,如果是真的血肉该多好……
江边的战事还在继续,部分西边营地的士兵整队由附近跑步去向江滩进行支援。一会儿,康出渔也接到别的任务,没法继续帮衬李沉舟铲土。摇摇头,他先忙自己的去了,等忙了一转回来,李沉舟已经一个人将死马拖到坑里头,铲出来的土又填了回去。新土深浓地堆高出一块,形成个矮矮的土包。李沉舟正蹲在土包边上,怔怔地望着土包尖,一只手下意识地将混在土中的石块败草一个个拣出来,扔到一边。拣得差不多了,也仍是蹲着,手缓缓地抚在一包小土丘上,这里那里地拢一下,把土压实。
康出渔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跟着并肩蹲下,替李沉舟将一捧新土拍了又拍,拍成个圆满完好的形状。李沉舟没有拒绝,但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看去再无事可做,李沉舟掸掸身上的土,站起来望着“好孩子”的坟,想着该用什么做个标记。但他无法像对待人的坟头一般立一块碑,甚至不大能够插个木牌之类,虽然他很想那么做。片刻出神,他终于开口道:“老康,城里有卖花儿的吗?”
康出渔立刻明白了,他有些为难,“大冬天的,要有也只有水仙梅花……要不帮主,我叫几个士兵给你剪些梅花枝子来吧!或者——我让勤务兵给剪些纸花?”
李沉舟想了想,摆了下手,“不用了,我自己来吧!”也不知是自己来剪纸花呢还是自己去摘梅花。
康出渔不太敢追问,只是跟着点头,“也好,也好……”瞧着李沉舟又站了一会儿,把洋锹拾起来,便是要回去的样子。他捉紧凑上去,拧巴着脸,好像牙疼一般地试探道:“帮主,今儿五爷很尽力了,他本来能全身而退,看见马倒了,自己又跑回枪子儿下面去,一个人把马往回拖。手上被东西打了,刚才还伤得红兮兮的在淌血……”
李沉舟木着个脸,一言不发地把洋锹扔到板车上,绕过去,爱惜地拍了拍拉车的大青驴的瘦脸。就剩你一个了,老伙计——那么多甜美的有关小吉坡的记忆中,就剩下你一个了。他像拍着曾经的“好孩子”那样轻拍着大青驴敦厚温柔的脸,对之突然涌出无尽的亲切。大青驴的眼睛仍湿漉漉的,它仍旧面向埋葬了“好孩子”的土丘的方向,脉脉无言地眨望。这副怀想的姿态愈发打动了李沉舟,他摸上大青驴宽阔的肩背,发现这头畜生也比在小吉坡的时候瘦多了。今后他要好好地照顾这个矜持的老伙计,李沉舟这样想,他可还记得这个矜持的老伙计是如何拒绝“好孩子”执拗而火热的求爱的。辛酸的回忆汩汩流过,留下微甜的渣滓,沉淀在心的河床上。李沉舟对着驴子拍了又拍,将康出渔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他不想听那些话,他不想知道任何能够让他的心对那个东西软上一软的事实。牵着大青驴,他拉着板车往回走。这时厚厚的云层终于破开一块,淡金色的阳光泄漏而下,只是这片土地上几乎无人感觉到一丝温暖。而东北方的江滩之上,零星的枪声依然可闻,铁水似的湘江映着喑哑的太阳,静静地带走了战壕里挖刨出的泥沙,以及一注注地从岸边渗下来的血水……
农屋大院后厢,柳五站在窗前,左手伸出窗外,右手拿着瓶酒精。手背上拉扯下的皮已被他剪掉,现在他要用酒精消毒。暴露在潮湿的易凝结冻雾的空气中的肉,向柳五展示着毫无遮拦的仿若会呼吸般的淡红。持续的深邃的灼痛麻木了他的知觉,或者另一种更为抽象的持续而深邃的痛将他的知觉麻木,总之柳五的面上一无表情,不乐不哀,右手持着瓶罐,稳稳地将酒精直接浇到左手背上。于是灼痛如火一般暴烈开来,瞬间传导至他全身,淡红的血肉应激微缩,发出轻轻的嘶声。张了张五指,柳五因这正大光明的痛感反而觉出些许快意。一小罐酒精用尽,他将瓶子扔到窗下的草地上,“咚”地一响,压着淋了酒精后迅速发黑濒死的衰草。
李沉舟坐在屋里剪纸花,替“好孩子”的坟头剪纸花。剪刀口有点钝,卡在一叠子蝉翼似的皱纹纸上,曲曲细细地磨。这两日他日日去看小公马的坟,这里压一压那里拍一拍,对着坟头愣上半天,又擦着北风回去大院。回去了什么也不做,专是对着窗子剪纸花。康出渔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两沓皱纹纸,一沓白,一沓黄,白的惨白,黄的苍黄。李沉舟知道挑剔不了那么多,接过纸张,关起门来慢慢地剪。先用绳线捆住根子,再运了剪刀均匀地裁出曲齿,裁完了废纸边自己落下,手里的纸叠由根部四转打开,便是一朵小小的黯淡的花儿模样。李沉舟以前跟着李萍做过不少纸花,最后一次是李萍去世后他一个人为李萍的坟头剪的。李萍葬在池州往东白沙湖和长江之间僻静的一处,后来在南京落脚后他又去过许多次给李萍上坟,但自从那一年他离开南京,他便再也没有机会造访李萍的坟了。世事颠簸多舛,他自己尚且四处漂泊,天涯羁旅,欲久居一地而不可得,哪里还能抽出身来料理亡者的荒坟。李沉舟不是个孝子,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自诩为孝子的机会了;但他这个不孝子今后无论落根何处,都会在每一年的清明向着池州的方向遥拜一炷香,以纪念李萍对他的十四载抚养之情。
一朵朵纸花单薄地躺在桌上,白黄各一堆。李沉舟将细竹签掰弯了,首尾箍成一个圆,把同一色的纸花绕绑到圆竹签上,做成两个小小的花圈。兆秋息离开他已经很久了,每过一天,他都是隔着更厚了一层的岁月去想起那个眼里闪着温柔的光彩的好孩子;岁月一方面模糊了好孩子的脸,另一方面增添了他的光辉。在萧二没告诉他兆秋息阵亡的消息的时候,他以为他的好孩子还好好地待在鄂西,好好地被安置在梁襄或什么人的羽翼下。生活的条件许是艰苦了些,但好孩子毕竟还是活着,他可爱的小草蒙着泥灰也仍是发出青青的颜色。他一想到他的小宝宝仍然跟他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就能感到一丝丝微苦的安慰。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想象着鄂西战事的结束,想象着全国战事的终结,想象着到那个时候,他就能再次见到兆秋息,他就能带着他的小宝宝回到他们共同的小吉坡。当然,李沉舟并未想的太清楚,战事结束后该当如何,他甚至一度避免去想这件看似光明实则到处都暗藏荆棘的事。他只是想确认一点,即兆秋息还活着,还好好地活在蓝天白云之下;一阵新雨过后,他的小草又碧碧青茂,水珠沁人。他想只要兆秋息还活着——至少活到鄂西战事结束,未来的事会得到一个比较好的解决的;如此,他心上也不用一直背着歉疚的负担。他心上歉疚的负担已经重于泰山,对陶二、对师容,这回是对兆秋息。而这一切跟他自己的隐衷都脱不了干系,他的隐衷——他有着多么坏的多么不该有的隐衷啊!他想他自己是知道到底为什么事情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在他深深深深的黑潭似的心底,那万年照不到阳光的连他自己都难以正视的幽幽的潭底,他是知道自己期望的其实是什么,想要实现的又是什么。
“他本来能全身而退,看见马倒了,又跑回枪子儿下面去……手上被东西打了,红兮兮的在淌血……”康出渔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那一天他拒绝去听,却还是听进去了;那一天他用力地将全副心思都放在死去的小公马和拉车的大青驴身上,却还是听进去了。他想起他日他刻意不去注视的柳五血红血红的手,他不记得曾几何时他的柳总管将自己搞得这般狼狈过。要他的柳总管如此放低姿态简直十年难遇,而他那天却吼了做出十年难遇的举动的柳总管,这要是搁往常,还不知那厮要发多大的火,生多大的气,要有理无理地闹上多长时日,更不知自己得小心翼翼、千依百顺地哄上多久——曾几何时,这些都是可爱的伎俩和默契;曾几何时,他抱着怀中动得不停歇的小猎豹,觉得时间停在这一刻就很好。幽黑的潭水于底部缓缓地流,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恐惧地想到,就算怀里的这东西哪日把自己大卸八块,也许自己还是不会不喜欢他的。一如当年他第一次见到麦当豪领来的那个“新结识的兄弟”,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不甘人下的兀傲。兀傲中带着阴阴的凉意,偏叫那个故都夏日的炎炎降下去两分温度。他瞧得有趣,不免多打量了那个青衣少年几眼,嘴上对陶二的小心提点应承了,心下却雏鸟振翅般的蠢蠢欲去。愈是危险,愈是想过去,而那个青衣少年毫无疑问是一只危险的猎豹,长着有毒的牙,这只猎豹是生来就要噬人的。他也的确噬人了,一个又一个,若不是黄浦江边大难不死,自己便也要成为那其中之一的亡魂。当年的他沉吟着,想试一试是否能够驯服这头危险而有毒的猎豹;今日的他则带着长长的疲沓和怀念,想着自己是没法对这个天真的坏人采取什么强硬的手段的。那个东西几乎夺走了所有他所珍视的,而他居然还在犹豫是否真的要跟其分道扬镳。小小的惨淡的花圈摆在桌上,李沉舟手抚摸上去,他的心又摆向另一边了——那个腼腆的对他仰赖如斯的好孩子。无数次地,他被兆秋息望着他的那双毫无杂质的爱慕的眼所打动,一种孩子式的卑微而热烈的爱慕,一种将自我全身心地投注过来的毫无保留的献祭。很多个夜里,李沉舟无法入睡,猜测他最后一次见到好孩子的夜晚,兆秋息是带着一种远行当归的心情离开他的。也许那个时候,他的小宝宝就已经料想到自己的结局;然而他还是要去,带了点急切的哽咽说他要去参军,“我离去的时候,才是我离你最近的时候”——一次他冷汗涔涔从梦中惊醒,脑海中留下的就是这一句话。盯着虚黑的夜,他心中充满无边的悲凉,这愈发加深了他认为其实是自己配不上兆秋息的认识。他不止一次地设想,倘若兆秋息遇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个会报之以同等爱恋全护的人,他的小宝宝才是得到了他应得的幸福。可以说,遇上他是兆秋息的不幸,遇上他是很多个人的不幸,无数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站得离他很远的人反而要过得更好些。李沉舟任这些颓丧的念头一个个打在他心上,他忽然感到今后岁月的可怕的漫长与煎熬。从今以后,他将背负着更加沉重的歉疚踽踽独行,心头洒满故人冷却了的血。人们最好不要靠近他,靠近他的人大多活不长,活得长的也大抵不快活。这要是在以前,他是会被传作为不祥之物的,只配住在远离人群的荒屋里,昼伏夜出地过活。——呵呵,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挺有心思说笑。院里传来康出渔一如既往的元气充沛的聒噪,他依稀听见“吃元宵”三个字。是啊,他想起来,今天是元宵节。也只有康出渔还念念不忘这些寻常年份里的佳节了,在前线生活的越久,对太平日子里的事物就看得越淡,前阵子的春节他就一个人避在屋里,除了尝了些康出渔送来的蛋饺,就没有其他了。于死亡的阴影下过节有一种难以描摹的辛酸之感,节日给这些枯瘦麻木的士兵带来的与其说是欢乐,不如说是尴尬扭曲的刺激。李沉舟自己无需作战,都已经感受到这种深刻的刺激,遑论那些永远冲在最前面的分辨不出面孔的士兵。一阵熟悉的香烟味道蔓延而来,他望望连接后厢的那堵墙壁,知道那东西又在屋里抽烟了,幽幽的呛人欲咳的味道,其中有心事,当中有话语。李沉舟低头看看手上的花圈,决定这就去给摆到小公马的坟头,趁着尚自亮着的天,趁着尚未飘落的雪。
他出去的时候,只见到院子里的勤务兵,勤务兵们看到他,停一停手上的活计,恭谨地略一点头。他们很少叫他,就算叫也是一声不甚敞亮的“李爷”,叫得也颇犹豫。
李沉舟抓着花圈往外走,顶着渐紧的北风,这时节营地若干处都点了灯,道上偶有巡营的士兵结队而过,很快就在林子拐角消失了身影。来到小公马的坟头,他交叠地放下花圈,瞧瞧四周刮得噼啪相击的败枝,又寻了几块砖头压着花圈,不让风给吹没了。
对着脚下覆着花圈的微微隆起的土地瞧上一会儿,手脖都冻得生冷,李沉舟叹口气,该回去了。然而刚转身,一个无限熟稔亲切的声音伴着一个无限亲切熟稔的身影飞投而来,“沉舟!——”
那是赵师容。李沉舟堪堪来得及抱住她,抑制住激涌而上的惊讶,“师容麽,你怎么……”路道上又走来两人,一个是萧开雁,另一个个子高高的是——
李沉舟愣住了。雪霰飞舞,浓云渐压,这已经不是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下雪的傍晚,也不是很多很多年前南京的那一个窄窄的曲巷,眼前这个身着呢大衣戴礼帽的人也不再如当年那般年轻了。他深深地清楚这些,他深深地知道这些,尽管如此,当萧秋水越过萧二向他走来,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而饱含深情地看着他的时候,他于一瞬间感到岁月的枷锁的开裂,天与地顿然的明亮与鲜活。
他心里久久地颤抖着而说不出一个字,他只听见萧秋水走到他跟前,慢慢脱下礼帽,隔着纷乱的雪粒向他道:“李大哥——好久不见。”
萧开雁决定告诉赵师容李沉舟还活着的事,他那日把兆秋息阵亡的消息告诉李沉舟,望着李沉舟仿佛绿树经霜瞬间凋零下来的脸,他就决定了。他感到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如此手脚无措过,也一辈子都没有感到时间过得如此拉犁般的缓慢滞重。他犹记得那日李沉舟如何盯着他递过去的电报一动不动,再抬头便是一张死灰般的脸。他一想起自己如何一遍遍仿若口吃般地说着抱歉二字,就感到一阵血涌的羞愧。他没有考虑太久,他以为之前由于自己私心作祟,已是很不妥当地拖宕太久了。他告诉自己需要等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可是什么时机才是恰当的时机呢?还是说,恰当的时机就是永不相告,永远相瞒,以保证赵师容可以死心塌地地做自己的妻子?李沉舟就像是萧二口中一颗隐隐作痛的牙,再多的麻醉性质的止痛片吞下去,也不及钳子进去连根拔起来的痛快。而且他已经欠上李沉舟,因为兆秋息欠上了一条命,他敦方而脆弱的君子心肠几乎要为此寸断。他承受不起更多的赊欠,他早已融入血液的良好德行和教养几乎把他的心头压垮。那日李沉舟的面色是吓人的枯槁,萧开雁的脸色不比他的好上多少。他从柳五的农屋大院一出来,就走到发报室,给赵师容去了一张简短有力的电报:“李在柳营,身活体康,师容愿相见?”电报发出去,他长长地舒一口气,这一举动大大地安抚和取悦了他从小习得的各项准则。精神上的疲惫让他再也无力去想太多,他等待着重庆那边火山喷发式的反应。
赵师容是在宋明珠住的小公馆里看到这封电报的。小公馆可算是孙天祚置下来收藏宋明珠这株娇花的金屋,宋明珠一个人跟两个帮佣的老妈住在里面,孙天祚每隔几日过来一次。其实对宋明珠,这位家道中落的孙家三少爷还是很喜欢的,宋明珠娇俏泼辣,见多识广,看人论事都很有一套。几年前他跟教育总长家的小姐订婚不久,一得到老岳丈的引荐,夺到了外事部主任的职位,当即他置了处小公寓给宋明珠,把宋明珠纳为了姨太太。后来他跟雍希羽合伙设套赚取黄金差价——而当时他也已同那位总长家的小姐完了婚,手里有了余钱,他便另选了处小公馆让宋明珠搬进去,并未做过多的掩饰。无人知晓孙天祚那位早年曾中过晚清秀才的老丈人对此有何反应,甚至知不知晓此事,总之孙天祚照常隔三差五到小公馆来歇夜,跟宋明珠——有时并着赵师容——聊聊天。赵师容他是知道的,成都萧家老二的未婚妻,而萧老二此刻已是长沙战区的师长兼少将,今后一路升到中将甚至上将也未必不可能。何况萧家——呵呵,仍是一匹看上去相当不错的骆驼,尽管那个萧家老大这两年在衙门里不大得势,萧家老三则一直稳坐法院的检察官兼刑事高级顾问的位置而没有被擢升的迹象,萧家仍是一头极尽体面而门楣闪耀久长的骆驼;不像他们孙家,土匪出身,不几年就祸起萧墙,树倒猢狲散了。因此孙天祚对于赵师容的频频造访非常欢迎,虽然他颇为好奇宋明珠如何会识得赵师容这般人物——一个手段不弱的女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自己是不会将这种女人列为自己的追逐对象的。“赵姊呀——”宋明珠面对提问,似乎不大愿意详谈,懒懒道:“我以前在商会做事,赵姊是商会的第一夫人,这个因缘怎么样?”孙天祚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看来大家都是有着不一般的过往的啊!他有时坐在沙发上打量赵师容,感到重庆在开战后还成了个群英荟萃之地,呵呵。
那天宋明珠箍着发辫,正跟老妈子一道包饺子,赵师容一个人远离她们,站在分隔后园和堂屋的落地窗前抽烟。转眼又是一年,转眼又是一个湿冷多雾的正月。前线的战事仍在继续,每天她都仔细地阅读报纸,字字句句地琢磨着报上那些真假参半的讯息。她不大相信那些白纸黑字的“前线速报”,到了她这个年纪,她相信的东西已经越来越有限;她了解那些报社的记者和编辑,了解什么的事实可以披露,什么又不可以,她更加了解当局希望给陪都的芸芸众生营造出怎样一个隔绝疼痛的氛围,好像他们都是些分外娇弱的幼儿,经不得任何鲜血淋漓的刺激。撇下报纸,她每每发现报上看来的这些还不如每隔半月跟开雁通电话得到的更真、更多。譬如几年前美国佬向轴心国宣战那会儿,陪都一片沸腾的像是已经赢得了胜利,社交场合上一些太太们甚至开始讨论回迁的事宜,赵师容想起萧开雁在电话中缓慢、凝重的语声,“……所以,我们到最后还是得靠别人,得靠美国人、苏联人才能找回点自信。光凭我们自己是不是可以获胜呢?——师容,我很怀疑,越来越怀疑。日本人以那般的国土和人力,在大陆和太平洋两线作战,而我们光是应付日本人派来大陆的兵力,就已经疲于奔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师容?在军中的时间越长,我的自尊心越是受到打击。要知道从小到大我被教习的是,我所出生的这片土地有着多么璀璨的历史,多么辉煌的过去。我们曾是一群多么骄傲的子民,直到上个世纪,直到几十年前,我们仍是非常骄傲的。我说的是真正的骄傲,师容,一种海纳百川、除了第一不作他想的自信。如今我们还有无这样的自信呢?如今为了美国人的参战而欢呼雀跃的我们,真的还跟我们的那些祖先们一样,威武不屈麽?”
话线这端的赵师容只是沉默,然后挂着丝半冷半苦的笑道:“萧师长这番话是一定没法刊登到报上去的。”
无论旁人是否相信,这句话确实给萧二带来了某种安慰。
一些时候,赵师容到宋明珠这边来,两人互相做伴解闷儿;另一些时候,她会上萧公馆待上半日,略尽一尽自己这个准儿媳的义务。随着战事的日益拖延,萧家阖家弃了成都的老宅,搬至重庆,一来方便两个儿子的仕途,二来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可及时得到消息采取措施。赵师容算好时间,每半个月上萧公馆一趟,顺道带些从香港私贩来的香云纱或是克什米尔羊毛绒。她那一群姓赵的娘家人目前正在外务部和商务部之间做些跑腿的勾当,每每搭乘了公家的飞机去广州香港淘些小姐夫人喜欢的新货,带回重庆;又每每低声下气地央她这个赵家三小姐在社交场上私下兜售。赵师容心里并不愿意,但是自己那帮扶不上墙的家人摆出一副可怜相,她也不好太过绝情。于是乎她手上很是有一堆堆随四季而轮换的香港货,每次她上萧家,从中挑几件带给那几个名义上是她未来公婆小叔妯娌的萧家人。
平心而论,赵师容并不太乐于拜访萧家,尽管萧易人婚后携妻子曲暮霜搬出去独住,此时萧公馆常年也就萧西楼孙静珊和萧三唐方两对夫妇,外加萧三的一双儿女以及若干佣仆。按理说赵师容从出生起就来往穿梭于各类达官贵人的社交场合,但凡她有半分兴致,她就不会教面上冷场,况且正处这么个多事之秋,从前线到后方、从政府的衙门到太太们的客厅,随便拣个话头,就能打发掉几个钟头的时光。但实际上更多的情形是,赵师容将带来的礼物送出去后,喝着佣人递上来的君山银针茶,礼节性地问候过孙静珊萧西楼两位长辈的身体状况等,就懒懒地无意再开口。她清楚孙静珊私心里对她并不满意,孙静珊显然以为自己正茂敦朴的二子能觅得比她这个三婚女人更好的婚配,所以尽管每一次见面孙静珊都微笑、谦让而客气,实则有一股不可见的相看两厌的暗流在这未来的婆媳间转环。孙静珊育有三子,长子易人的婚姻差强人意,夫妻两个搬出去后她愈发得管不得也管不了;二子开雁就不说了,被个不知有过多少男人的赵师容迷得七荤八素,讲起来赵师容也算是个体面人家的小姐,却是不晓得为何会走出这样一条惊世骇俗的路来;也就是幺儿秋水,跟门当户对的唐方早早安顿下来,少年得意,仕途顺遂,如今更是儿女承欢,三代人其乐融融,终是叫她省却了更多的操心。孙静珊嘴上不说,心里头却是对三个儿子划分出了三六九等,亲疏远近;平日里接千帆下学,或是带孙女阿念一起去买洋娃娃和公主裙,她不止一次感到将来她跟西楼怕是只能指望秋水和唐方了。这么一想,不知道是觉出点辛酸还是点幸运。
赵师容自己倒没什么,孙静珊这般的老妇人——就算是带点身份的贵妇罢,她见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般贵妇人心里头那杆秤会标出几斤几两,斤两又各自怎么摆放,她不用想就知道。有时候她静静地瞧着孙静珊,忽然感到这孙静珊跟自己公寓里负责煮饭打扫的沈妈其实没什么太大不同,只不过沈妈永远不会把“我家秋水”“我们千帆”“我们阿念”从早到晚挂嘴边上。经常赵师容坐在沙发上保持着阑珊的笑意,实则已被孙静珊那一声又一声的“千帆”叫得脑仁发疼。秋水和阿念倒也罢了,可是那个千帆麽——
拜访萧家势必就要在萧公馆吃一顿饭,饭桌上势必也少不得得见到萧三。迄今为止,萧三见到她脸上都讪讪的,而赵师容面上的神情比讪讪也好不了多少。通常,是萧西楼坐桌首;饭桌这边,是她跟孙静珊还有千帆,桌子对面是萧秋水唐方和尚能自己用勺子慢慢吃饭的阿念。——所以一个叫萧千帆,一个叫作萧念,赵师容有时来回看看两个生得叫人挑剔不出一丝瑕疵的孩子,看着看着就会走神。偶尔不经意间她的目光越过饭桌,跟萧三的交汇,她会发现萧秋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副想要问她什么的模样。她心下冷哼,装作不知,而这个时候她又总能发现对座的唐方察觉到这些,流露出些微不安而郁郁的神情。几个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吃饭,一切都掩盖在二老的健谈声和孩子们率真的打问声中。每次拜访完毕,走出萧公馆,赵师容坐在黄包车上回望那座屹立在深深花木之后的三层洋房,心里面充满了不以为然。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从来不是在这样的洋房中度过的,而是在南京那一间逼仄的陋室,那一间推开窗子就能望见临院晾晒的小孩裤衩的地方。那时她几乎什么都没有,除了那间斗室和斗室中英俊可爱的丈夫。记得夏秋之夜她跟那个英俊可爱的丈夫总是拥抱着倚在窗前,听隔壁的邻居吵架,或是听阴潮的墙根处瞿瞿的虫鸣。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快乐啊!光是拥着她的丈夫,她就感到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整个世界都比不上她的所有,整个世界也都换不到她的所有。
“赵姊,这里有你的电报!”门铃响过,宋明珠用布满面粉的手抓着电报纸过来,“才送来的,指明是给你的!是不是又是萧二爷?……”
赵师容回过神。她并不着急,先找个烟缸慢慢地捻灭了香烟,才取过自己的坤包拿出译码簿来对照着翻译电码。萧开雁时而会发电报给她,所以她习惯随身带着译码簿,以备急需。指尖划在纸上,她停顿在最后翻到的那一页,一句话已经译出。她高高地扬起眉毛,手指突然颤抖着一下下敲在译码簿上。
“明珠,你来一下,看看他这到底说的是什么……”接着赵师容便连嘴唇都颤抖起来,心跳欲出。
宋明珠本就好奇而未走开,她看到赵师容面色不对,可又不像是接到噩耗的那种惨白。惊疑之下,她拿过电报和译码簿,放在膝上逐个对照翻译,一边翻一边念念有词,“李在柳营,身……”念完最后一个字,猛抬头,“帮主还活着?!”瞪着赵师容。
赵师容胳膊抖抖索索地在坤包里找香烟,取出一根想要点燃,打火刀“啪啪”了几次都哑了。香烟火刀攥在手里,她对着空气重复着,“沉舟还活着,沉舟还活着,沉舟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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