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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腿猛踢那根椽木,柳五仿佛被圣水浇临,瞬间复活,他挥舞手臂“砰砰”地疯狂地击打着那个檐盖儿,一边打一边发声喊着:“大哥!大哥!——”砖块扑簌簌地掉落,他毫无所觉,只是那么疯狂地不管不顾地挥打着那个檐盖儿,此时此刻他多么痛恨这个遮住了他的视线的可恶的檐盖儿啊!——给我滚开,给我滚开!

来的人的确是李沉舟,——从唐家湾到黄阁镇,他半口气也不敢歇,逆着难民的人流,一路朝着黄山鲁奔走。上下两段丘陵,他回忆着康出渔的话,眼见着那便是满山的矮树了,掉眼四顾,没见到应有的棚屋,却只有一片死寂的废墟,尘烟散漫,像是刚经过袭击的模样。

心口登时剧恸,他被这念头吓住,爬滚到那片废墟上,放声大呼:“五弟!五弟!”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掀起这块木头那片瓦,无章法地翻找,神思癫乱,喉音嘶哑。

正是个魂不附体的当口,左前一处破檐盖儿一下一下“砰砰”地向上顶起,李沉舟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七手八脚把檐盖儿上的砖头都刨开,然后只手掀了檐盖儿,下头那不是一张叫他爱恨他到骨血里的面孔是什么!

柳随风冷不丁地得见青天,一眼望到李沉舟,怔了半怔,然后不胜委屈地,“大哥——”嘴咧得像个娃娃。

李沉舟伸臂就要去拉他,不想脚下刚一动,那厮就“嘶”地叫起来,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那根木头压着我,别乱动!”

李沉舟抛眼去看,绕到另一边,又拣去几根多余的散木,望见那巨大的椽木一颗巨钉般把他的五弟钉在地上,心痛如割,立时道:“五弟你再忍一忍,我给你把这搬开。”左右打量了,走到那椽木低俯段的某点处,蹲下来,调整好肩膀担搁椽木的位置,一声大喝,“啊!——”凭借其了不起的腿力、腰力和臂力,将那根椽木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

起到约离地三寸的时候,柳五双肘一撑,缩腿而动,拖着左脚离开了椽木下方。李沉舟见他已脱身,又一声大喝“嗨!——”把椽木斜掷到右手边的空地上,“咚——”的一大声,如烟的灰尘低低地滚动,却是已无碍了。

“五弟,你怎样?”李沉舟面上仍饱涨着血红,奔到柳五身旁,一把将人搂过,一个吻先落在发顶。亲完了,才发现怀里的东西在瑟瑟发抖。仔细一瞧,那厮的嘴歪扭扭地撇着,眼泪还沾在睫上;手抚上去,脸上湿乎乎,泥土泪痕划出几条道道,被李沉舟攒了衣袖揩了半天。

“你是不是希望我死?”小猎豹闷闷地问了一句。

“什么?”李沉舟还在给他擦脸,没有听清。

“你是不是希望我死?”柳五惊魂甫定,斜挑了眼再问,声音升高了,手里死死地攥住李沉舟的衣襟。

李沉舟一愣,“我怎么会希望……”

没有说完,就被柳五猛地一推,“你就是希望我死的!”

李沉舟一个不防,被他推倒在地,愕然地望着柳五扭曲的一张脸。没看两眼,那张脸的主人就又探手搡他,拽扯他的衣服,整个人都扑上来,像是打他又像是在搧他,“我把你的人弄死啦,所以你也希望我死,是不是?我一死你就解脱啦,我一死所有人就都解脱啦,是不是?你希望我死罢?你希望我死罢?”一边舞手挥拳,一边拿手背去抹脸上的泪,话里带着哭腔,打到最后,一把抱住李沉舟,大叫道:“我不死,我偏不死!你想得美,要死你也得跟我一起死,要死也是你先死了我再死!”

李沉舟任他发泄了一会儿,听着这话,心下叹息。他延臂揽过吓坏了的小猎豹,捧着那脑袋绵绵密密地吻,“我从来没这样想过,我从来没这样想过。我只想我的坏东西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喜乐富贵。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你自己也不要胡思乱想,或者听信人言,多愁多心。我从来只希望我的坏东西好好的,尽管有时候被你气得要死,也还是希望你好好的。有时候我也纳闷儿啊,我怎么就这么见不得你这个坏东西过得不好,你稍有个风吹草动的我就又是紧张又是惦记呢?”频频地亲着柳五,像哄孩子似地把人哄着,“好啦,不说那么多,先离开这个地方,一会子共军过来见了你,把你这个坏东西抓走怎么办?”

渐渐平静下来的柳五,听了这一句,“啪”地打了李沉舟一下,“不许叫我坏东西!”

李沉舟笑了,再次亲了亲他,“那叫你小猎豹,——小猎豹这就跟老狮子走罢!”抱着柳五就要站起。不想怀里的人一个趔趄,往左一歪,要不是他手快,许是要跌倒。

柳五左脚点地,看着他道:“我腿被压坏了,走不了啦!以后说不定还要变瘸子!”

李沉舟已经蹲了下去,在那腿上摸按一番,“骨头没有事,伤的是肌肉……你要成瘸子,我养你一辈子!”

柳随风下唇此地无银地往外突,心里非常得高兴,却不叫脸上露出来。

“来,我背你走!”李沉舟转过去,拍着他的腿弯,示意他趴上来。柳五仍突着嘴唇,一副想笑却强忍着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将胳膊绕上李沉舟的脖子,整个人覆上去,左右扭了扭,难掩欢喜和得意,——他还从来没被人给背过呢!他只在幼时见到别的孩子被自家父亲背在背上打街上过去,那时的他只有羡慕的份儿,——连羡慕都得强忍着。

李沉舟两手向后把住柳五的腿,颠一颠小猎豹的份量,慢慢地站起身,试着走了两步,渐渐地步子跨出去,觉得走地甚是稳实。他抬头看了看方位,转而向南,朝一个叫横沥镇的地方走,“我先背你找地方住下,把你腿上的伤养好再说。”

柳五头一低咬了他耳朵一口,是那种磨牙吮血的咬,“我这个猪八戒娶了个能干媳妇儿,下得了馄饨扛得动梁木,还能把八戒我背回高老庄养伤,不错不错。快走,快走!我们回高老庄去,快!快!”

李沉舟刚想呵呵笑,——他最喜欢《西游记》中猪八戒高老庄娶亲那一段,那一段充满了如许多的红尘烟火的趣味,——笑容就一下凝固在了脸上。好几年前,好像也是这么个山风微凉的天气,也是这么个绿绿青青的野道,他身上也是这么背着个招人疼爱的孩子,走在通往属于他们俩的那座高老庄的路上。那是个甜蜜的孩子,非常得温柔,非常得勇敢,也非常地爱他;那个孩子正跟他的名字一样,给人一种安安静静的伤感,一种不声不响的热烈。踌躇满志的人领略不了那种伤感和热烈,唯有在历经世事之后,在身老心疲之际,才会恍然怀念起那缕远方的炊烟,那前方始终有一盏灯照耀归途的辛甜。曾几何时,他被那种纯净而执着的爱意所笼罩,而假装不觉;曾几何时,他以为那个温柔的孩子会是他的所有,跟那座他们共同生活了年许的小吉坡一样,他终于要安顿下来了,没有任何准备地,好像也无需要任何准备地。他没有把自己的心全都给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却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他,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很可能不会在小吉坡永远地住下去,但他就是不说,就是故作他好像会一直一直地住下去似地!——终于,终于……

李沉舟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听见柳五在背上对他说着什么,却是一无所闻。他想起柳五说自己愿他死去的话,他不禁想到那个孩子是否也如柳五这般想过,这般悲哀地认为自己的死亡将为情人卸去负担和麻烦。也许当年那个孩子就是揣着这样的心思一意要去参军,那个敏感的孩子不愿意教他尴尬或内疚,那个善良的孩子认为自己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他想起那个孩子总是每每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那向他投来的每一个眼神都含着淡淡的隐忧,也许那个孩子早就猜到以后的每一桩事情,也许自己对那个孩子的每一个不以为意的关怀都成了日后他珍之贵之的安慰。泪水啪嗒啪嗒地下滴,李沉舟埋头走在这陌生的江风里,想起前尘旧事,不禁泪流满面,——如果那个孩子自始至终都明知道最后的结局,如果自己也在明知最后结局的情况下仍旧坦然地接受了那个孩子,如果那个孩子自始至终都是带着这种既知结局的哀伤陪在他身边,如果自己也是自始至终都知道那个孩子心底深处的哀伤,——那他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蚀心者,不断地给一颗颗真心带去希望和失望,不断地给一个个可爱而美好的灵魂带去梦碎和死亡……

一颗颗眼泪顺颊淌下,落到柳五的手上。柳五原本兴致高涨地喋喋述说过去这段时日他跟共军对仗的情况,忽然就感到手上潮渍渍,湿涔涔。他望望两边的地,知道没有落雨,他再次看上李沉舟的后脑,手摸上李沉舟的脸。感受到手心的潮湿,他不说话了,却也不问什么。他好像知道李沉舟在为什么而哭,又好像不太知道。但他就是不问,他只是盯着李沉舟的后脑,脸贴上去轻轻地蹭,“这个大屁股是他的,”他心里这样想,“这是他一个人的大屁股,他一个人的,他一个人的……”

李沉舟背着柳五,难以走得快,还没走到横沥镇就听到一队共军小跑着自后面赶上。柳五的手紧了紧,他乜眼瞧着那些跟泥土差不多颜色的人,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些人不讨喜。李沉舟则醒了醒神,主动让到道旁,脚下放得更慢;他不欲惹人注意,更不欲惹起人们对背上这厮的注意。

然而还是被一个连长模样的人追上,用一口扁平的方言对他们道:“前边有国军余部,到时候可能要动枪,俩师傅小心些!”冲着柳五李沉舟露齿一笑,牙齿倒显得不一般的白。

李沉舟诺诺两声,道了谢。那连长冲他们憨厚地一点头,快步跟上队伍的步伐,追到前头去了。等人去远了,柳五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被压了那么久,上位的感觉一定很好罢。”不服气很自然地挂在了脸上。

李沉舟面上泪痕已干,心下唯余空落落的失茫,他听见柳五的话,本来想说些什么,却被那种失茫拖曳着疲于开口。颠一颠身上的人,稳了稳姿势,继续那么不快不慢地走。柳五见他如此,心里讪讪的,也就没再说话。

两人到了横沥镇,李沉舟背着柳五四转相询哪里有治疗跌打损伤的医馆。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时节,又是这么个靠水吃水的小镇,他背着身上这厮绕了好些路,才在临近江湾的打渔人的棚屋里找到个年老的土医生,——主业是打渔,兼作当地的土医。老人被四季的江风吹得又干又黑,个头也不高,柳五瞅着他的样儿就像是对着另一根老竹竿。然而世上所有的老竹竿除了不中看之外,都还挺中用,譬如眼前的这一个,手脚麻利地递过来一瓶子药酒、半盒子膏药,然后名正言顺地收了钱,又再接再厉地问了句:“后头有一间屋空着,你们哥俩可以落个脚,你们住几天收你们几顿饭钱——还是你们哥俩已经找好了地方?”

这对哥俩自然没有找好地方,李沉舟跟着老渔人去看了那间空置的木屋,瞧着还算干燥清爽,便先付了些钱钞,背着柳五过去安顿下来。那边老渔人揣了钱钞叫自家孙儿去煮茶备饭,这头李沉舟并柳五坐在铺上歇了半天,吃喝了东家送来的茶水干粮,李沉舟就忙着要给柳五上药。

裤腿卷上去,左腿膝盖往上的一段,青紫微肿,间有血点状的斑。其实方才在老渔人那里已经看过了,“就是被压挫得狠了,养一养就好。”老渔人这样道,李沉舟心里也是这般想。药酒抹在掌心,摊开了匀力地揉,以为力道放得很轻了,结果那厮还是一下一下地撇嘴,被他在脸上刮了下手指,“柳总管这是恃宠而骄啊!”

不想那厮立刻鼻里喷气,悠悠叹道:“我再如何恃宠而骄,也比不得李帮主有恃无恐结棍得来——”头扭过去,一副生闷气的模样。

李沉舟一愣,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这厮口吐苏州方言,要知道他都忘了这东西跟师容一般都是姑苏人士。再者,那一句“有恃无恐”倒真是把他刻画得恰到好处,即便他自己没有任何倚恃的意思,然而这过去的一件件一桩桩却无不昭示着这一点。李沉舟哑然半晌,真真是无话可说,只得闷头给柳五按摩上膏药。忙活了好一会儿,裤腿重新放下来,外边就有那老渔人的孙儿端来两份热饭菜。饭是糙米饭,菜是豆干萝卜块,唯一可勾人涎水的就是那两条不大不小的红烧鱼。李沉舟谢了那小童,搀着那厮到桌边吃饭,又亲持筷子将两条鱼的鱼肚肉和鱼籽都挟到柳五碗中,“来,受伤了要吃好些。”不料那厮却不领情,又将那鱼肚鱼籽给他挟回来,“大哥背了我这一路,自然也要吃好些。”李沉舟还是原样给他挟回去,“柳总管就别客气了,回头我去镇上看看有什么荤腥,多买些回来,谁也别再让着谁!”柳五却坚持着把鱼肚鱼籽还给他,“我要大哥在这上面想着我做什么?我想要什么大哥心里清楚,揣什么明白装糊涂!另外,不许走开去买东西,你得在这里陪我,等我能利索地走了,我跟你一起去。”李沉舟又被将一军,推让了两回的鱼肉也终究自己吃了,吃得什么味自然一概不知,却只记得花了不少力气替那厮挑鱼刺。挑鱼刺的当口,两人坐一条凳上,那厮不事吃饭,尽腾了一只手在他屁股上来来回回地摸,待他把剔净了刺的鱼肉喂到那厮口中的时候,还听到那厮装模作样地叹气道:“这就是生儿子的屁股啊!”

这句话一出,便可以想见饭后两人会发生些什么。筷子搁下来的当儿,外头正值暮色渐浓,晚鸦归巢,那小童进来取走空碟子空碗,顺道

上了灯,还告诉李沉舟说:“窗外有炉子,正在烧热水,旁边还有半缸子冷水,师傅要用自取。”

李沉舟爱这小童伶俐乖巧,拍拍他的肩,把人送出去,且打了盆温水回来,“五弟,来擦擦身子。”

柳五吃得肚圆,人慵懒着,就往床上歪,“我跟大哥先做游戏,做完了再洗。”说完甩掉外衫,扯了薄被,人已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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