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娴娴的身影从二楼下来,手上搀着杜家的小少爷杜查理,那人对夏樱桐道:“师姊,查理饿了,是不是还是给他吃中午的烂面条呢?”
声音跟当年一般的清柔,他立在柜台边上,不想见众人都在,更不想见一堆人中还有一个他。眼神碎乱着,他握紧了查理的小手,老实的小查理不明所以地仰头望着他的阿秦师叔,却是忍住了没有说话。
“查理饿了吗?那就把中午的面条吃了吧,对了阿秦你别喂他,查理自己会吃饭的,是不是,查理?”夏樱桐亲自去后厨热面条,那叫他师姊的秦楼月立刻也跟了上去,攥着查理的小手,匆匆往后厨房走,留给桌边的康劫生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倩影。
康劫生有些讪讪,面上却保持住了那种生意场上的长袖善舞的开朗。他如今是越发得像他的爹康出渔看齐了,口才和酒量齐头并进,面对办公室里单身的年轻秘书,也总能三五句话便教那些适龄的姑娘们粉红了脸皮,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蹦跳,一刻钟后都未必能平息。康劫生本就生得俊秀斯文,近十年的军旅生涯更为他的男性魅力增光添彩。他并未迟钝到不知该如何利用这一点,他在姑娘们中掀起的议论和每日迎向他的一张张笑脸都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在秦老板那边受了挫的虚荣心。他仍然是喜欢阿秦的,喜欢而迷恋,阿秦当是他还是个男学生的时候会在梦里闻到的一抹香气,雨后幽巷里的一抹淡香。而今秦楼月仍是那一抹淡香,他自己却不再是那个单纯的男学生了,呵——有着康出渔这样的爹,在他还是个中学的男学生的时候就已经不大单纯了,何况十年从军后的今日。秦楼月的态度是坚决的,他避免一切同他单独见面交谈的机会,每日里除了帮他师姐照看小侄,料理二楼的茶坊,就是为小妮子的吃穿用度操心,从李沉舟的宅子来回太昌楼的路上也是永远紧护着阿柳,李宅雇佣的那个司机开着车一到,就拉着阿柳上车,绝芳尘而去。
康劫生每每指间夹着葡萄酒杯,两眼微醺,不无下作地回忆他跟秦老板在北教场红屋的那一夜,他心里十分肯定那一夜秦楼月是非常得快乐的,那种快乐无法假装;那一刻上他们俩就是神仙眷侣。只是神仙眷侣大多得活在天上,而非这红尘扰扰的人世间,所以当秦楼月不给他一丝机会地断然闭合了两人之间来往的渠道,他心生不甘的同时,也真正地松了口气。松口气是因为他终于可以不用去走那更为艰难的道路,更避免了公开地反抗他的爹康出渔,——遗老康出渔对他的那些过家家般的风流韵事总是闭一只眼,只要他务必娶一房贤淑的妻并生一双健康的儿女,除此,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跟男人,跟女人,康出渔甚至愿意给予儿子一定的指导。至于不甘心,却是康劫生耿耿于是那秦楼月单方面提出终止两人的关系,这一定程度上伤害了他那已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遗少的自尊心。好在他并不缺乏狎昵暧昧的对象,无论是在战争期间还是在战后,于是康劫生的身体首先从这场有些莫名的失恋中复苏。同乘一船来香港时,他就在秦楼月的眼皮子底下对那些左近的漂亮小姐频献殷勤,看着秦老板安静而苍白的脸色,他直感到这香港的天气真真是比内地要好上太多。出于那怜香惜玉的本性,他见好就收,虽然还是迟了一点,盖最后半日那秦老板就一直避在自己的卧舱里再也没露面。
到香港后,康劫生凭借各路贵人和自己的能力迅速在生意场上崭露头角,感受到力量和成就的康少爷开始致力于恢复康家昔日的辉煌,——起码也要恢复那么一部分。利用杜家的担保,他以自己和康出渔两人的财产向银行贷款,在罗便臣道西置下一座小宅,又给康出渔买了辆老爷车以为孝敬。对于酒厂的工作,他自是兢兢业业,同粤商、南洋商人和外国佬的频繁交道让他每日都充裕地吸收着各类行之有效的知识和手段。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称他为青年才俊,而他也无师自通地,日益把自己按照洋人时装画报上的才俊模样打扮起来,并且满意地望见了效果。每当他梳着上了发蜡的大背头,配领巾,穿着马甲背心、西装和风衣来到太昌楼,佯装寻他的父亲康出渔的时候,只要迎面碰上秦楼月,他都敢肯定,他在那秦老板通常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到了一瞬间化开的红晕。他在心里偷笑,用眼角把秦楼月那窈窕的身段勾勒一番,不动声色地意淫上片刻,便放过那秦老板,走回到父亲的桌旁,陪着杜家少爷谈天。他不愿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过度地撩拨秦楼月,他并不愿真的背负上一个灾难式的结果。何况如今秦老板跟那位雍希羽关系亲善,后者在他们抵港后第三日就开出支票,跟李沉舟合力置下龙虎山东麓的那处宅子,并称其中自己出资的那一部分归两位小老板所有,作为他们住在昆明期间的纪念。康劫生想起那位雍先生,第一感觉就是此人只可为友而不可为敌,这也是他爹康出渔一再告诫他的话。且不说那雍先生先是不声不响地以全款在天平山顶购置了一处宅邸,接着又身子一转投资纺织业,很快在岛对面的九龙建立起两家制衣厂,每日用十几辆改装过的大卡车把男女工人运到厂房,下班了再浩浩荡荡地把人送回去;如今更是积极进军政界,入股了一家电视台和一家报社,邀请内地过来的文人笔杆子百家争鸣,唇枪舌战,掀转舆论。
康出渔私下里曾数次示意他要找机会同雍希羽攀上交情,康劫生将此牢记的同时,就不免要将那对秦老板的旖旎心思收敛上三分。他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他将静候那月宫中的佳人寂寞若渴的那一天,他倾向于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所拥有的优势将压倒秦楼月那点可怜的靠着依附于人得来的喘息的空间,等到那个时候,——等到李帮主和雍先生分别专注于各自人生的时候,也许他就可以出手了。——康劫生向着一厅人微微而笑;一个人褪去年少青涩的外衣的速度不等,而他恰恰是个快的。若是问他“出手”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其实他也不太确定。他只是知道他很喜欢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突然闯入太昌楼的厅堂,然后于一厅人中捕捉到秦楼月脸上刹那间的红晕。那抹红晕如花如胭如霞,教他无香自迷,无酒自醉……
康出渔为爱儿点的菜上来了,康家父子并杜家少爷据着那张临窗临门的桌子,高谈阔论,比箸而食。这杜家少爷常年蜗居港岛一隅,把个麻雀牌摸烂仍觉无聊,忽然间自天而降这面对过荷枪实弹的遗老康出渔,便是凭空得个说书先生,每日一进太昌楼就问“今天老康来没来?”夏樱桐有时冷哼一声,“老康今儿过了风寒,正躺家里捂汗呢!”杜少爷捻着唇上的短髭,一副很是遗憾的样子,刚转身想要溜去马场,就被自家婆娘叫住,“你没事上二楼替我看着茶坊,别成天就想着玩儿,回头连詹妮都看不过去,来问我‘爸爸又去哪儿玩儿了’,也不嫌害臊!”杜家少爷就撅个嘴,手插在马甲口袋里,斜着眼腹诽夏樱桐,慢慢地踱上二楼茶坊,逆时针在座间踱一圈,而后由茶坊后门溜出生天。
但这种情况总是不太多。抵港数月,康出渔仿佛是个不佣自来的朝奉,刨去那屈指可数的四天病假,每日风雨无阻准时来到太昌楼,往那固定的临窗临门的桌边一坐,手一挥叫服务生上茶水炒花生米辣豆腐干,筷子叮叮咚地击着碗沿,逮着谁就预备开讲。餐馆里的小服务生们是他上午场的听众,待到那日头高了,阳光斜斜地铺到面前的桌上,门口那铃铛又叮咚一响,小胡子上抹了油洒了香粉的杜少爷姗姗来迟,一进门胳膊一举,“老康早啊——”康出渔掏出胸前口袋里的怀表,望见那指针就要对上十二点,口里却利落地答道:“杜先生早嘞——”两人又各自对着服务生挥手,一个要上早膳,一个要上午膳。其时康出渔把那盛着辣椒酱的小碟往桌上“啪”地一搁,当作那醒木,对座上杜少爷的小胡子立时翘了两翘,表示他已聚精会神,自此,这康记评书才真正地拉开序幕。
“我说,老康——”杜少爷一碗鸡汤下肚,肚里阳气流转,那边眼瞥着自家婆娘夏樱桐也走开了,“你们家五爷……跟你们那李帮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张着嘴斟酌措辞,半天也找不到一个自以为合适的字眼,不得已打了个响指,好似想激发点儿灵感,灵感激发的结果是,“……关系?”
话音刚落,又忙忙地加以解释,“你看吧,这男人跟女人呢,对上眼就是对上眼了,一点儿都不稀奇,可我就是不明白,这男人跟男人又是如何对上眼的呢,我感觉这很困难啊——”
听了这话,对面的康家父子互望一眼,各各窃笑,那神情仿佛是深谙腥臊的狐狸,为自家那一点颇为龌龊的见识而自鸣得意。只见康出渔不断地“嘿嘿嘿”着,手里扯住那母鸡屁股,慢条斯理地拽到自己碗里,“杜少爷啊,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这男人跟女人如何对上眼,这男人跟男人便也如何对上眼,你瞧着五爷那么成天凶霸霸的,帮主呢又那么不哼不哈地,你就当这雷霆跟大海摩擦不出什么来了麽?”拈了一手鸡屁股黄油的食指在杜少爷眼前左右摇动,“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啊!”
“那是怎么个回事呢?”杜少爷好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康出渔最是热爱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也最是兴奋被提问了他如此拿手的问题,于是,他连鸡屁股都丢下了,支着三个油光光的指头,眉头一上一下地,眼睛睁小睁大地,“别个人我不敢说,可这五爷跟帮主嘛——嘿!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好比那奶娃娃终于找到了个肯给他喂奶的保姆,一哭就哄,一闹就亲,要什么给什么,指什么买什么,你说这奶娃娃能不死死地扯住这么个大保姆,不给人家走嘛?”一颗花生米扔到嘴里,“这帮主就是个愿意给五爷喂奶的,——一开始也没那么愿意,可是禁不住五爷在怀里打滚,呜哇呜哇地,又是随地撒尿又是剪猫尾巴地,‘你奶不奶我,你奶不奶我,你不奶我我癫给你看!’,那一通翻江倒海地,就是铁打的心也禁不住他闹啊!”
旁边,康劫生突然拐了他一下胳膊,康出渔不以为然,仍旧大摇其头地,“你说他们怎么对上眼,我说啊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愿打的在人群里这么一哧溜,一下子就能逮到了那个愿挨的,这一逮到还能让他给跑了么?……”
落地的玻璃墙外,一个穿夹克衫的男人牵着头花色锦簇的驴,面无表情地立在外头瞧着康出渔,边上是一个直瞪着屋里碗碟的蠢仆。康劫生僵着一张脸,欲笑且欲哭。
片刻,那穿夹克衫的男人牵着驴推门而入,叮咚一声,康出渔咬着了自家舌头,“五……五爷,您、您都到了啊?”
“你不说要给我红包的麽,我这就来拿了,”柳随风环视一屋的人,平静地道。身后的青驴臀部卡在门口,比他更加平静地抖了抖耳朵,悠哉悠哉地甩着长长的尾巴。
每日下午四时半至六时半,来往于香港本岛和九龙半岛的晚间轮渡都会酌情多加几班船,把下班回家的职员和即将融入流光溢彩的都市夜色中的休闲客运往各自的归属地。雍宅的司机轻车熟路地把手按在方向盘上,眼望西天紫罗兰色的暮霭,实则将余光抛向后座上那位英俊的先生。港口的灯光一划一划地射进车内,半岛上高楼的华彩向所有人释放着红尘滚滚的诱惑,戴着花哨领巾的司机胳膊一转,车子如鱼投水般驶下九龙公众码头,驶上半岛的公路,像是回应那些华灯的召唤也似,无声地加速,拐上梳士巴利道,向着北边的广东道而去。
李沉舟坐在后座上,穿着身银灰色西装,颇不自在地左右瞧瞧自己的肩膀和裤腿。他极少穿西装,盖他知道自己身上好几处过于硕达,除非量体裁衣,否则就是现在这番包裹紧勒的窘状。若光是自己勒得难受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前边后边那几块,最是惹人眼目。李沉舟自己在宅里照镜子的时候,就纳闷儿这西洋人做衣裳,怎的就那么好突出跟人性别有关的部位,完全不比那长袍马褂容易遮掩些。瞧着镜子里那横阔过来的肩背和紧贴着布料鼓出来的臀,他暗叫失策,该早叫阿秦去请裁缝来替自己专门做一套以备不时之需的西装的。如今雍宅的司机就在外头候着,看来今晚上只能凑合着过了,这做西装的事,将来再说罢。
西装布紧绷在身上,这是一层不适;想到待会儿要向那雕塑般的雍希羽提出帮忙申请的事,这又是第二层不适。李沉舟望着那被灯火霓虹隐去的了天边的淡星,心想这战后大约就是像雍希羽这般人物的时代了。就算是如他这般每日蛰居在龙虎山的宅子里,这段时间也依然听说了许多雍希羽的事迹。都是些一路攀升的消息,雍希羽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走在了战后重建的前列,且这每一步在李沉舟看来都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而非头脑发热的结果。“这绝不会是这一两月内才产生的想法,”李沉舟如此猜想,他认为雍希羽必定在战时就已经考虑到了战后的种种计划,如今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实施。这样看来,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即便此人到目前为止始终行善,即便他已经给自己数次雪中送炭。李沉舟并非不愿意对人宽容,只是从一开始、从他跟雍希羽那一年首次在上海见面起,他就不由自主地对其产生了一种距离感和排斥感,就像一只啄木鸟在树上遇见了一只猫头鹰那样的排斥感。他以前也排斥那个东西,但排斥的背后是害怕自己跟那个东西发生些什么,事实证明人很难逃得过自己的直觉。如今他面对雍希羽的直觉就是不适,距离得越近越是不适,他感激雍希羽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这些感激十分之厚重,让他有喘不过气来之感,而这可不是他这个昔日靠打擂赢天下的帮主所乐意承受的。
汽车在尖沙咀西延入海的一家名叫爱莫罗的老式意大利餐厅门口停下,司机下车替他开了门,李沉舟强打起精神出到车外,尽量放松了肢体往里面走。门口就有迎宾的引桌员——是个容貌清俊的年轻人,李沉舟报上自己的名字,不禁多瞧了他几眼,心道若是今晚是跟这一位一起吃饭,那倒是件赏心乐事。年轻人走在前头,有点局促腼腆的样子,李沉舟在后头察觉出,很觉得这副反应的可爱。待到他拐过转角,一眼瞥见雍希羽正坐在一只烛台吊灯下,无声地斟着红酒,那锐利的望向自己的眼,正蓦地一亮,显露出由衷的赞赏和短暂的情迷——
李沉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真他娘的……”努力忽略雍希羽在他身前身后跳动的目光。他在对座坐下后,合眼缘的引桌员礼貌而退。他遗憾地任由那个可爱的小东西离去,然后才不得不对上雍希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眼,他半咳了一声,“晚上好啊,雍先生。”
大青驴扭扭地磨动着嘴唇,脖颈弯在太昌楼厨房后门口的食盆里,欢快而不失尊严地咀嚼着盆里新鲜的胡萝卜渣。那个叫杜詹妮的小姑娘一手延了塑料管,往旁边的水盆里注水,且对厨房里抓着饭勺呆呆地望着大青驴的弟弟杜查理道:“查理,看这只大驴多漂亮,它还很爱吃我给它搅碎的胡萝卜呢!”
“驴飘娘(亮),驴吃萝卜,”杜查理学着姐姐的话,他很想去摸摸那头大驴,也很想去亲手喂驴子吃胡萝卜,可是他还没有将自己饭盆里的饭给吃完,而且情急之下也想不起来该怎样表达他想给驴子喂萝卜这句话,——好吧,主要是他忘记“喂”字该怎么说了,小舌头颠来倒去半天,没把“喂”字说出口,倒是把嘴里的面条残渣给撵出嘴外,“啪”地掉到了围嘴上。
厨房里,隔了一张桌子,小丁弓腰伏在两盘子饭菜前,狼吞虎咽。旁边的高台上,秦楼月一边在水槽里冲洗着茶壶茶杯,一边出于礼貌问他一些台湾那边的风土人情,小丁嘴里塞满了饭粒,呜呜地回道:“有汽车,有马路,有好多学校,反正比我老家好,就是有台风,这点不大好……”
再隔了两道门的前堂里,柳五舒舒服服地坐在康家父子让给他的位置上,指着菜单点了一道荷叶包鸡,一盘青椒炒猪心,又要了一罐啤酒,且指明把这帐算到康出渔的名下。急的康出渔把手指在巾子上揩了又揩,“五爷,我这刚到香港的又没薪俸,这都赊了杜夫人好多账单了,再也赊不起。”
柳五左腿跷上右腿,挟了块猪心有滋有味地嚼着,“没关系,这笔钱你自己在给我的那份红包里扣就行了,再不济,外头那辆老爷车是你的吧,还有你这个油头粉面的儿子……”朝那头抿嘴苦笑的康劫生乜了一眼,“这打扮得快跟新郎官差不离了,就他这身行头少说也是这顿饭钱的好几倍了罢!”着重地在那大背头上盯了片刻,立刻在心里决定日后也要梳这么个头,然后再配上白色的工字背心,少不得要引得那骚货明里暗里地发/浪!
这么一想,手里撕着鸡肉,目光就四下里寻找那个大屁股,——其实早在他人还在外面站着的时候,他就搜过一番了,知道那骚货并不在里面。然而那边还有个通往楼上的楼梯,且这会儿传来些丝声竹音,他不假思索地发问:“这楼上也是杜夫人的馆子?”难得正眼瞧着夏樱桐,忽生一念,这骚货喜欢的女人怎么看去都像是母狮子的面相?
夏樱桐早就急急地出现在前堂,她似乎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手上张罗着记账、上菜,想着该是把沉舟这朝思暮想的大宝贝给喂饱了,回头好打发人走路。她听见柳五这一问,道:“楼上是茶坊,另有进出的门,开着给那些内地过来的老少闲人思旧的,五爷没事儿也来多捧场!”
哼——柳五咂咂地吃着菜,开开了啤酒罐子,寻思那骚货是不是就在这楼上茶坊里。正琢磨着,那边康劫生在后桌坐下,殷勤道:“五爷,您这来了怎地不打声招呼,好歹让我去接您,再给您安排着接风洗尘……”
“是啊是啊,五爷,我上月给您去的信,正想着您该是收到了,还想再去一封问您什么时间到,我们好准备准备,”康出渔悄悄地把那碗炒花生米顺了过去,抄在手里吃,“……不过这样也好,正赶上圣诞节新年的,可多热闹!”
“哼,”柳五冷哂道,“我这不管怎么来、何时来,你们的接风洗尘都是少不了的。反正我这个愿打的专门逮你们这些愿挨的,不不,对你们是愿不愿都得挨,换天换地就是不换规矩。”
“唉!”康出渔晓得这是柳五听到方才的话了,一张老脸辣辣得发疼,手指拈着那花生米不敢多抬头,把那旁边的杜少爷看得小胡须忽闪忽闪地翘。他后面,正躲着捧着冰激凌奶昔的柳横波,柳五刚一进门他就躲到了杜少爷身后,唯恐被那坏蛋五爷逮住他这个小愿挨的——欧,是愿不愿都得挨的——对他使花样儿。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奶昔,却不忘竖了耳朵听他们的说话。听他们一人一句地向柳五介绍香港的情况,其中自然免不了要提到雍希羽的名字,尤其是那杜少爷——雍希羽似乎曾以某种方式给予他们杜家的酒厂以照拂,故他对雍希羽感佩不已,抢着向柳五恭维夸奖雍先生,盖他以为雍先生必是这位柳五爷的知交,会乐于听闻这些知交的功勋。那边康家父子对他挤眉弄眼地示意打住,均被他所忽视,唯有他那精明的婆娘夏樱桐立在一旁瞧着这一幕,暗自捧腹不已。
杜少爷的唇舌在眼前翻飞,柳随风感觉这顿饭算是无法继续了。他扯了巾子揩手,慢慢站起身,环视一周,并不向任何特定的一人问道:“我大哥……人在哪里?”
所有人都住了口,夏樱桐不会说,康家父子不敢说,杜少爷则不知道。半晌,那杜少爷身后一个娇细细的声音道:“李大哥跟雍先生吃饭去了,在尖沙咀的爱莫罗,是个卖意大利饭的餐厅呢!”
绿橄榄状的蜡烛柔柔地招摇在桌子一角,同上方别致的七星烛台吊灯交相辉映,抛洒一席朦胧。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从四面八方看不见的小声筒里流泻,淌过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丝绸般抚磨过一颗颗或沉静或悸动的心。刀叉击盘,叮叮轻响,身前左右皆有盛装丽人捧着酒杯冲着对座的绅士低颈而笑。制服笔挺的侍应生各个一手背在身后,托盘来去,发上涂的摩丝映出烛光的辉晕,从其口中吐露的应答与问询堪比旧时最守礼的闺秀。
李沉舟被裹在一身捆绑式的西装中,每一分钟都愈发感到那出气的艰难,他撇着胳膊举刀切割着面前叫做米兰小牛胫肉的菜,只恨不得也能够拿刀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切割一番,割成一片一片才好。
“李帮主以为这意大利的菜肴滋味如何?”何时何地,雍希羽都表现得像是一无尘虑的化外之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沉稳得无懈可击。他今日穿一身法兰绒枪驳领礼服,头发抹发油两分斜梳向后,腕上的一只大表盘里至少又囊括了三只小表盘。他那墨云般的眼具有吸力似地凝望着李沉舟,平白无故地就像是一只手一下触到了人的心底。他动作娴熟地切着自己盘子里的烤羊排,目光一撩一撩地盯住了李沉舟,等待着他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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