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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荔儿再来收拾,唐灼依旧不语,而凝雪也在荔儿狐疑的眼光中走过来,轻声道,“莫要大惊小怪,我这几日想是受了凉月事未断。”荔儿这才将信将疑,方才满心的悲恸才消了个无影无踪,还是道,“一会儿请医师来为公主瞧瞧,受凉不是小事更需好生调理。”再望向那阎罗面,见唐灼侧了身去干脆不看她们主仆。心中好生气氛,好一个凉薄不懂体贴的阎罗面!

去往唐府的马车上,唐灼面色依旧沉敛,却不知自己在荔儿眼里早就是那无心无肺的冷面汉,只有凝雪抿唇不语,将唐灼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只道她又开始了人前假装沉气威武。到了唐府,唐灼先下了马车,扶了凝雪下来,凝雪触到唐灼冰冷的指尖,再瞧她面色早就沁出细汗,知她必不舒适。进了府内,凝雪低声轻语问道,“今儿个莫要饮酒了。”唐灼眼内一怔,随即点头。

中秋节庆,唐府因今年唐灼凝雪新喜,遂节庆礼数要比往年浓重。各级剑南道官员凡四品以上都来贺节。唐灼携着凝雪拜了白氏和唐阚、吴氏,再拜了唐庆复,方才落了座,一家人便就着新夫妻府内生活起居叙话关切。唐灼总觉面前有人眼光落来,抬眼瞧去发现是二叔唐庆复方才看着凝雪公主,见唐灼看来,忙转头再同白氏说话谈笑。唐灼心下一阵不明由来的不悦,她自幼于行伍见滚打,心中郁气想来如男儿般佐酒清消,便擎了一盏酒自顾饮下。凝雪发现,水色凝眸瞧着唐灼,眉头微微一蹙,唐灼这才罢手,对凝雪不好意思一笑。席上白氏看了还当他二人情谊渐深,唐庆复更是心生羡慕。唯独唐阚,眼色渐渐深下去。因家人相聚,更有诸多武将官员前来相贺,唐灼还是不免喝了些许酒。

因了八月十六便要起身去长安,所要缴纳的岁贡赋厘已有唐庆复准备妥全先行上路,唐灼便和凝雪早回了将军府准备出发事宜,马车上唐灼闭目养神,只面上冷汗止不住地流,连向来不敢多看她的荔儿都发现了。凝雪半是责备地说,“先前都说了不可饮酒,你还是不听。”唐灼挣开眼睛见了凝雪担忧,遂展颜笑了,“我时常这样,不碍事的。”凝雪见她强自笑了宽慰模样,连同脸上那道骇人疤痕这些时日见了也不似以往那般可怖了。看着那疤痕她心下一动,问道,“这脸上疤痕——?”还没问完见唐灼脸上已是暗了,良久,唐灼才道,“出世第一日,家里遇着贼人被刀斫了面,幸得母亲拼死相救才保了命。母亲也是那日受了伤后身子骨渐差,在我十来岁时也去世了。”

唐灼说时仿佛在回顾陈年一桩寻常往事。凝雪却心头大震,荔儿更是对这阎罗面另眼相看,王侯将相家里竟也有此等惨事。幼弱婴儿出世第一天便带上了这疤痕,想来唐灼自幼不免受尽他人不悦颜色。

唐灼不看她俩,只继续闭目,直到了将军府,唐灼也没进书房,而是进了寝房。关上门便走到榻上更衣,凝雪示意荔儿不必跟着,只道自己方才一问触到了唐灼伤心事,也进门探看唐灼。进了内间,发现唐灼仓促换衣,肩上殷红鲜血刺目不已,忙过来看,“你——这是何时受的伤?”

原来唐灼在八月初二那天击退南诏军时肩上受了流矢一刺,皮肉绽开还险些伤了骨头。才十来日本该伤愈的,清晨沐浴又不慎拉开了伤口,此刻她已换了药,见凝雪惊问,忙道,“都是些家常便饭的伤口,不几日便会好。”凝雪却走近看了她肩上,唐灼还要笑着哈哈过去,凝雪却眼含了泪,“你一个——你父何忍你受如此之罪?”见唐灼伤口包扎胡乱,她细细替着重新用匀了药,才齐整包扎好。唐灼低头,看凝雪似要流出泪来,竟也觉自己似做了错事。每每闻得凝雪身上清香浸散便心脾俱静,见凝雪动作轻柔,洁玉般的手指在肩上轻轻划弄。唐灼心内一股不明柔意升起。

凝雪包扎好后,更让人煮了醒酒汤送来,看着唐灼喝下才让她先上榻休息。凝雪虽生在帝王家,自幼倍受宠爱,然也有弟妹时时相处,从小便端庄亲慈,弟妹们也极为黏她这个长姊。这一路听来唐灼受伤缘由,又见她强颜与众人应酬,连肩伤都不当回事,心头便将她当了半个妹妹般看待。

外面门被敲响,原来是唐却送了蚕砂枕来,见将军与公主双双坐与榻上,形状颇是亲近。唐却面上一红,道,“将军,蚕砂枕已寻了。”唐灼见凝雪不解,笑着接过那蚕砂枕,“听闻你夜夜不得安眠,这枕头可能助着睡好。”说罢,又觉此举太过呢热,便将枕头递与凝雪,“从成都到长安这一路你也知颇多颠簸,你休憩好了,我也能安心赶路。”言下似乎隐隐透着凝雪公主等人添麻烦之意,凝雪也不气,只道她本来女儿面薄,日日里粗汉中相处,不习惯这人情交际。

将军府上一应收拾俱全,第二日清晨会由唐灼率五百突将营亲从赶往长安。两人这晚又是一夜无话。凝雪想着长安城帝后双亲,嘴角噙着笑意,枕着蚕砂枕沉沉睡去。唐灼侧脸借着月色看了凝雪,见她肤色若雪,眉目凝染山水画色好一个仙儿。心道,第一日受了她一巴掌,如此绝美的人儿性子也有那贞烈一面,不由微微一笑,闭目睡去。

第12章 第 12 章

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八月十五一过,绵绵秋雨就迎时而下。原本想着夜里观月的唐灼心里暗叹,带着亲属五百突将严密护从。因雨势大了,凝雪怕唐灼伤口不适,招了她一并同乘一车前行。唐灼唐却主仆和凝雪荔儿四人,两两相对而坐,唐灼瞥见凝雪身侧还安放着昨日给的蚕砂枕,心头微喜,她素来不易喜色现于表,也只盯着手里的《汉书》泛泛读着。

读至《王莽传》时有,“太后遣使者诏莽曰:‘闻公菜食,忧民深矣。今秋幸熟,公勤于职,以时食肉,爱身为国’。”唐灼面有嫌色。忽放下书,问凝雪道,“都言王莽如若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此人有狡诈之才,然无英雄之气。时汉家何以授权柄予此人?”凝雪也放下了手中书,“汉家孱弱,又特恃外戚宦官权势,不赖王莽,亦有他人。”说罢,凝雪想到她大宁朝今日之势颇类汉末,不由得心生黯然,唐灼也不再言语,车内几人听着秋雨,沿着泥泞官道在一日内赶到了汉州驿。

方入住驿站,便听得唐策来报,前北庭节度使韩宗劭依旧有余部时时骚扰剑南道北侧,这一路怕是要更加小心,更要时时防着留匪来扰。唐灼捏着随身佩剑剑柄,眯着眼睛似有所思,末了,吩咐唐策派几十精干之人分批探路,心里却打定了顺道将这些个余匪一并铲除的心思。

凝雪公主一个多月后再入汉州驿,还记着那日唐灼盛气模样,更听闻她竟拿着邹行鲁的人头就扔到王景章面前,吓得堂堂三品左仆射脸都白了。今日却一副斯文模样在车内读书。简单用了晚膳,凝雪便由荔儿和唐却侍奉着休息,唐灼却在烛下对着剑南、河西官道地图看到了深夜方才落榻。

未想凝雪也未睡着,她起身问道,“肩上可要换药?”唐灼低头,还是点了头。凝雪便让唐灼擎着烛火,为她将肩上药沫换了,见已然结痂,心下才放宽。房内星微灯火下,唐灼面上疤痕更显怖目,凝雪不禁轻轻拂过那伤疤,指尖划过唐灼的眉上一寸,唐灼眉头微动,不自然地别下眼去。凝雪问道,“痛么?”

这一声“痛么”让唐灼觉得自幼以来所受伤疼记忆尽消,她摇了摇头,“太小的时候受的伤,现已记不得那时疼不疼了。只道记事来这疤痕便在脸上,也习惯了。”

凝雪如玉葱般的指节微微颤抖般再轻轻抚过那疤痕,笑道,“唐家阿灼也是极好看的。”凝雪见唐灼伤疤下眉目其实颇为清朗,她离了手,将烛火举得更近些,看清了唐灼的双眼,此刻没了杀气凶悍,只余了明净羞怯。凝雪面上如芙蓉道,“阿灼,你真的好看。”

唐灼平素第一次被人称“好看”,凝雪更是称她“阿灼”,此刻心内早就翻江倒海,处处有说不出的欣喜,又有说不出的不安。她只得转过脸去,“杀战攻伐,日晒雨淋,好看得哪里去?”凝雪嘴角俱是笑意,“阿灼,你定长得似先母。她肯定也是个美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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