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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漫应了一声,闭上双眼,轻微的悲哀之感压将上来,又很快消散开去。我不知道华新和黛瑶,究竟谁比较不幸。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世间蹒跚前行,而我能与柯携手,真是莫大的幸运。

我一定要让你幸福。我在心里第N次无声地对柯说道。她仿佛听到我内心的声音,轻轻将脸蹭了过来,摩挲着我的面颊,那感触柔和之至,我想我将永远无法忘怀。

☆、二十八、 取舍

月亮潮汐 二十八、 取舍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杜文从弥城镇打来电话,告诉我新校舍已开始动工,估计过完春节就可以重新开课。听到他在电话那端自然流露的快慰,我也忍不住由衷微笑。

问候过他怀孕的妻子之后,我问起师源的事。杜文说,教育局说会安排,但还没什么音信,这也是他唯一担心的问题。

莫急莫急,总会有办法的。他带着乡音朗朗笑道,你呢,房子买好了吗?

在装修。我回答。若是向杜文解释我为什么要打掉二手房内原有的内部装潢全部重做,会是一件棘手的事情。质朴如他,虽然也出外见过世面,但想必不能理解这种必需的浪费。好在他对此并未多加质疑。

杜文打的是我的手机,因为经常要到新房去查看装修情况,我买了两部手机,和柯约定外出时带在身上。柯总是忘记,以至于每当她独自外出,我往往只能听着一遍遍无人接听的拨号音暗自焦躁,尽管我知道她至多不过是去街上闲逛,背着我新近买给她的数码相机。柯现在迷恋上了这个可以立即看到影像效果的新鲜玩意儿,每天对着各色景物行人拍摄不止。新家的设计和监工全落在了我的身上,好在我本身也乐于独自承担这些事情。

关于我们的新家,柯只说了一句话——

给我留一个空房间,除了白墙水泥地,什么也不要。

我猜她是借此怀念她曾经拥有的那间工作室。于是我将三室两厅分别作为书房,卧室,餐厅,客厅和柯想要的空无房间。那个房间有通向阳台的落地窗,水泥地面上刷了清漆,墙面是一律的白,置身其中的时候,人的心里不知为何也变得如房间般空旷明朗。这是个适合沉思和创作的场所,我想柯一定会喜欢。

眼看着灰白绿三色基调的室内装修逐日接近心目中的预想效果,我多少有种尘埃落定的安详感觉。这也许是因为我真的老了,我有时不禁如此想道,半年前我都还未曾考虑过安定,以为自己将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地辗转下去。

我们不时去探望黛瑶。我们,指的是我和柯,也有时仅我一个人花一个多小时前往位于近郊的疗养院。柯不曾一个人去,但若我提议说一起去吧,她也从不拒绝。

黛瑶依旧没有起色。我和柯去探视的时候,有时会用轮椅推着她在花园里散步。院子里总有三五名轻度病患,在家属或护士的陪同下晒着太阳。与那些面露恍惚笑容或不停自语的病人相比,黛瑶看上去简直与正常人无异。她裹在蓝白条病服里,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显得优雅娴静,只有当你定睛细看,才能从她没有光泽的双眸里读出异样的阴影。

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深锁自己的内心,消耗着华新支付的不菲疗养费用和她自己的生命。但谁也无法断言,此刻的黛瑶比过去那个总能吸引众人目光却独自背负着伤痛的女人,究竟是否更快乐一些。

柯同去疗养院的时候,总会为黛瑶带去鲜花,CD和书。她在水瓶里插满花朵,放上黛瑶喜欢的音乐,并读书给她听。柯做这一切的时候,举头投足间尽是温柔。我怔怔凝视她的身影,惊觉我的柯不知何时已褪尽了某种生涩而耀眼的光,变成一个柔和的小妇人了。

只有从她拍的照片里,还能明确无误地辨认出那种尖锐而明亮的忧伤,如同夏日的晚风,或是冬天海边的一线白浪,在无意间牵动着人的心里某根不知所以的神经,微弱而有力地。

你以前不是说,剪下来的花都是尸体吗?又一次去看黛瑶之前,我在花店里问柯。她正告诉店员选那束蓝色的矢车菊,不要包装。

听到我这句话,柯转过脸来。她的长卷发编成辫子上又盘在脑后,露着光洁的额头和颈项。我试图将眼前这个妩媚的女子和我记忆中那个小兽一般的女孩子进行对比,却发现记忆总有些模糊以至于无法进行追溯。

她喜欢花。柯简短地说。仿佛这便足以回答我的疑问。

尽管相处日久,我有时还是无法完全习惯她这种近乎笔直的思维方式。柯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对她而言,事物非此即彼,不存在中间地带。大约是因为个性软弱之故,我习惯于对人对事作迂回复杂的思考,而柯的一些应对,往往让我豁然开朗,或是陷入尴尬。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是再次意识到,我对柯的爱,固然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但又不仅于此,我爱她,因她至纯至真,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存在。

迁入新居的那天,天气异常的好。之前连续几天都有小雨,那一天恰好放晴。我找了一辆搬家用货车把我和柯的衣服杂物从租屋搬了过去。搬走之前房东来查看过我借住了大半年的这套两居室,并同意我留下之前买的家具,不用将房间复原成入住前的半旧模样。这对我来说算是省了不少麻烦,反正新居内的家具都是另外订做的,也用不着原来这些。

柯还是第一次看到完全打点停当的新家。她在几个房间里走了一圈,最后在纯白色的长沙发上坐下来,将双腿搭在同色的圆形矮凳上,对我展颜一笑。

这里很漂亮。她说。

让公主阁下满意是我的荣幸。我故意夸张地说道,并把右手放在胸前微微鞠了一躬。柯笑着从沙发上跳起来捶我的肩,我躲闪之间进了白墙水泥地的空房间。时值午后,房间里满室阳光,清澈得让人一时忘了呼吸。

柯也进了房间,她这时没再追着我打闹,眼神倏然变得沉静。

我想也不想就拥住她。我们相拥着站在近二十平米的空旷房间里,彼此都一动不动,只是安静地感觉着彼此的存在。温暖的光线浮动在我们周围,如水一样包裹着我和柯相似的紧贴的身体。

仿佛是过了许久,柯在我耳边轻声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画室,好不好?

我终于得以明白柯的苦心,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说真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丧失想要画些什么的热望。我有时甚至想,也许我从来不具备一个画者的灵魂,手执画笔的日子里,最初为的只是报酬,再后来画柯,是为了给心中的情绪找一个出口,而今,这两个理由都不再存在,我也因此无从画起更无心画起。

所以我只是轻轻吻柯,算是回答。我不希望她看出我的迟疑。

而且我还有更难于启齿的话要对她说。

反正总要说起,我干脆逼自己尽快开口。柯,我轻唤她一声,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尽可能温柔地问她,如果我把黛瑶接到这里来住,你介不介意?

柯没有动,也没有立即回答。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又或者是我的错觉也未可知——随即我听见她的声音,其中似乎没有任何异样的情绪。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柯对我说。

就这样,在办妥诸多手续之后,黛瑶被我们用一张轮椅带回了家。书房原本就被设计成兼用的客房,这是因为一开始我就有让黛瑶离开疗养院的念头。柯帮着我把带滑轮的书架移开,把沙发床展开伸直,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否窥见了我设计这个房间的全貌乃至细节的用心,这里的一切其实无不带有黛瑶喜爱的风格,从浅紫灰的色调便可看出她原来房间的影子。

这是我无法解释的私心。我爱柯,但却无法丢下黛瑶不管。也许是因为我和黛瑶之间曾有过的那些牵绊,又或者是为了减轻我心中无来由的负疚感——尽管她现在的状态可说是拜华新所赐,但若不是那天我任由她离去,这一切也许又是另外一种结局。

医生的意见是,黛瑶的病只有两条痊愈之道。一是让她在比较有亲情爱心的环境里生活,这样的话也许有一天会有所好转,另一个是指望某一天她脑袋里的开关突然回到正确的位置,也就是所谓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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