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生明白他的意思,心脏周围的血管忽然像小蛇出击,在胸腔里勒出一团绞痛,他急忙用力搓脸,努力把禁锢魂灵的僵麻搓散,起身,逼自己投入这罪恶航线里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
“他现在在哪儿?”
秦瑞细白的下巴朝驾驶舱外微微一扬:“就在那边,我刚刚已经把他拖到甲板上来了。”
潮湿的冷空气顺着顾长生颤抖的呼吸道涌进肺叶,为他的战栗再覆一层霜。时隔三年后他终于再度与失踪的苏黎重聚了,还记得三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激烈争吵后那人捧着满面泪痕出奔,临行前像受伤的小狼瞪着充血的双瞳嚣吼:“我要杀了秦瑞!我要杀了秦瑞!”
那非人类的疯狂在玉石俱焚的决绝灼烧下自有悚人耳目的惊怖力量,谁知最后丧命的竟是这志在必得的杀手,被他锁定的猎物反倒成了两手浸血的行凶者,又在三年后,在顾长生协佐下到这荒寂海域抛尸灭迹。
躺在湿滑甲板上的是一只陈旧的蛇皮口袋,粗粝表皮呈现鼓鼓囊囊的外形,怎么看都不是人体该有的轮廓,这很正常,早在三年前,那个鲜活的苏黎已被秦瑞用一柄锋利的德国陶瓷刀由一具完整的人形剔割剖解成数十块,像灌肉肠一样压塞进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再统一装入这只蛇皮口袋,填在秦瑞家地下车库的汽油罐里,盖着水泥质地的厚被沉睡至今。
手电筒的光束歪歪斜斜扫过蛇皮袋,斑斑点点的黑色印渍硫酸一样腐蚀着顾长生的视线,行医经历告诉他那是久涸的血迹,当初它们自年轻的血管里喷溅出时一定艳红夺目,绚烂得宛如死神的胭脂。那时,苏黎在想些什么呢?是因复仇失败憾恨,还是为早夭的生命痛惜?又或者只有纯粹的怨毒自散漫的魂魄里沁出,伴随黄泉比良坂上的阴风呼号,等待有朝一日撕剥他这个惨祸的始作俑者。
“一共76块,我仔细数过,一截肠子都不会少。”
秦瑞清朗的声音直接击碎了顾长生的膝盖,他訇然跪倒,神魂弹向半空,被狂风车裂。
秦瑞上前扶住他恹恹欲倾的身体,温柔摩挲他的背心,那里早已被冷汗淹没了。
“还想再看看他吗?”
可怕的邀请吓得顾长生拼命摇头。
秦瑞不知出于好意还是恶意,重复相同建议,并强调:“现在不看就真的一辈子都见不着了。”
这次回答他的是比火柴轻烟还微弱的低吟。
“不,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顾长生觉得他的精气神都快被铺天盖地的黑暗榨干了,大海腥咸的体臭直接唤起大脑关于乱葬岗的观感和体验,海面激荡的污白浪花就是飘摇的点点鬼火,数不清的冤魂正前呼后拥伸长湿漉漉的枯爪,要抓住他,用他的血肉举行狼吞虎噎的飨宴。他看到苏黎站在他们中间,冷峻注视他,他那双黑亮圆眼一如初见般美丽,犹记邂逅之时自己是多么欣喜啊,刚刚失去一颗珍珠,便于茫茫人海中捞到近似的一颗,那一瞬间他便决定让苏黎爱上他,他要攫取他全部情感,做他唯一的心理依托,抓住他锁住他,绝不给他机会学秦瑞那样潇洒的离开自己。
后来的经历证明他成功实现了计划,苏黎痴迷的爱上他,全心依恋,全情付出,沦为他最忠诚的俘虏。在那场李代桃僵的游戏中,他完全掌控主动,任意支配他的身体精神,牵动他的喜怒哀乐,享受征服者的快感,把被秦瑞劫走的感情,连本带利从苏黎身上抢了回来。
然而太柔顺的月华终究遮不住记忆里桀骜的骄阳,在他们耳鬓厮磨鱼水欢好的时节,秦瑞去而复返。覆水难收?鸠占鹊巢?顾长生心中不可避免架设起取舍的天平,砝码是私欲、贪念、彷徨、软弱,还有他自己也鉴定不出真伪的对苏黎的爱。
三心二意的周旋注定衍生势不两立的仇雠,无数次的盘问质诘、哭求吵闹后,每个人都丧失理智,多情的人总是伤得最惨,所以最后抽到厄运符咒的是倾心迷恋顾长生的苏黎,他像扑火飞蛾血祭爱情,躺在这里,接受挚爱之人迟来的吊唁。
顾长生一直垂着头不敢面对随甲板晃动的蛇皮口袋,他是不敢相信装在那简陋棺椁里的腐骨就是与他恋战情场的苏黎呀,他们曾经相依相傍度过三年寒暑,于不计其数的缱绻光阴里携手巫山,在梦土依偎缠绵。他还能清晰回忆起他的声音,他的容貌,他的肤触,他的体香,连他惯常使用的小动作和口头禅,乃至左手背上绿豆大小的胎记都记得明明白白,怎么能抹杀这些活生生的记忆,去容纳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坚韧的悲痛几乎将他勒毙,他何尝不想哭呢?可是仍旧不敢,现在他只是凶杀案的胁从犯,杀死苏黎的是秦瑞,不是他。但若在此时流泪,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悲剧的直接肇事者和主要责任人,那么可以掩盖的凶案将转化成良心的醒目拷问,鞭笞他直至末日。
他终究是自私的人,悲痛无法为其洗礼。
秦瑞像是故意无视他显而易见的痛楚,在他身旁坐定,凝视那长满黑斑的藏尸袋,妖月映照下他静美的眼神显出丝丝痴迷,仿佛摆在眼前的是一件无上华美的雕塑,比他以往任何一件作品都令其满意。
“那天,他来找我,说你是他一个人的,警告我不准再勾引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听他的,那种小市民出身的贱人我从来不放在眼里,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他根本没机会跟我讲话。”
秦瑞嘲弄的语气滤不出哪怕一丁点愧悔,从见到苏黎的第一面起他就没有停止过对他的鄙夷,他的身份、财富和美貌有足够实力支撑傲慢,顾长生相信当年正是出于这种强烈的优越感秦瑞才会对自己回心转意,因为骄傲如他,不能忍受交往过的男人找一个与他音容相似的下等人做他的替身,势必夺回所有权,向众人宣读优胜劣汰的真理。
顾长生还知道比起秦瑞的强势,苏黎对他的那种依依眷恋更像爱,可在衡量时他却向前者做出倾斜,人都是贱骨头,尤其是男人,失恋的烙印永远比温柔依恋刻骨,轻易收纳的心是不受珍惜的瓦砾,得不到的情才是遥远苍穹中闪烁的星子。复合的这三年秦瑞人虽然回来了,却仍旧对他若即若离,用忽冷忽热的绝招引逗他,辖制他,假如不是一周前他无意中发现那个骇人的隐秘,或许还会像灌饱迷魂汤的醉汉在他的掌心里滑稽起舞。
“我们没吵几句,他就掏出刀子,说如果我再继续缠着你就杀了我。我骂他只会说大话,平时连条鱼都不敢杀的人哪里来的胆量行凶呢?我不停嘲笑他,说你只是拿他当我的替身,根本没有真心喜欢过他,而他又是那么低贱无能的一个人,连我的影子都不配做。我越看他越可笑,忍不住大声笑起来,这下终于把他给激怒了。他举着刀疯吼着扑向我,我们在客厅里扭打,他打不过我,竟然像疯狗一样死死咬住我的脖子,我的喉咙里很快冒出浓浓的血腥味,喉管都被他咬破了……”
顾长生默默听秦瑞讲述博斗情景,他想秦瑞一定又在夸大其词,他从未在他脖子上看到过咬痕,而且,假若他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早就失去自卫能力,如何还能反手杀人?
而秦瑞丝毫不怕虚夸败露,继续兴致勃勃描述作案经过,神态渐入亢奋,竟像得胜的将军炫耀旷世战绩般自豪。
“我一刀捅在他肚子上,往回一拉就钩出热腾腾的肠子,然后再一刀戳在他的胃部,亲眼看到血像水泵发射一样直喷到天花板。他倒在地上放声惨叫,我从没听过那么难听的叫声,像鬼在哭,耳朵都被刺痛了,马上追上去狠狠补了几刀。我故意避开致命的要害,打定主意慢慢折磨他,他那样羞辱我,我才不要他死得那么痛快。可是我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他身上就布满大大小小的血窟窿,血一股一股从里面冒出来,流的满地都是,好像快没过我的脚趾了。他渐渐叫不声了,嘴巴像金鱼一张一合的吐着血泡沫,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最想下刀的地方明明是他的脸啊。于是我去厨房里挑选最大型号的菜刀,当我回到客厅时他已经断气了,真遗憾,这贱人就这么轻易的死了。我更加愤怒,举起菜刀朝他脸上狠狠剁下去,力道比之前更狠,频率比之前更快,那感觉真是畅爽极了,你完全不能想象我当时有多高兴。没过多久他整个脑袋就变成摔碎的西瓜,分不清哪儿是骨头哪儿是肉,我看到他豆花似的脑浆在血泊里蠕动,你以前说人的大脑是灰色的,原来真是这样……”
顾长生终于孱弱的抱头哀求,恍如身历其境,那些恐怖的刀光血影全都历历在目,他乖顺温柔的苏黎,比谁都深爱他的苏黎就被那样残忍的虐杀了。
“够了,别说了,秦瑞,我求你别再说了……”
一股力量从慴惧深渊中腾起,他一边哀求一边趔趄上前,拖起那只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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