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吭吭哧哧转述完快递公司的说辞,知乎君再次发出“果然如此”的讥笑,不紧不慢问:“那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谢正衍偷偷咽下唾沫,小声说:“我明天到快递公司的门市部去找他们领导谈一谈,或许会有转机。”
“要是领导不搭理你呢?你没按合同保价,他完全可以说你无理取闹。”
“…………”
“你就打算用这种打太极的方式拖延?拖到最后不了了之?”
“我”
“舍不得那块表可以直说嘛,我会让你留着的,就当赏给叫花子。”
谢正衍做梦没料到会从知乎君嘴里听到这种损毁人格的侮辱,惊声反驳:“你怀疑我没寄那块表给你?你怎么能把我想得这么下贱,那块表我拿回来以后一次都没戴过,那次去宾馆找你就准备还给你的,还有上上次你打电话找我约剧我也说了要还,是你自己没要!”
知乎君大概正在等他发作,好撕破脸皮痛骂一场,立刻火力全开。
“那时你是算准我不忍心才故意假惺惺!你那套把戏早失效了,休想再把我当傻子!”
“我没有耍你,那块表真的已经寄出去了,怎么弄丢的我也不知道!”
“哼,东西没到手就不能叫物归原主,我不管表是怎么丢的,你要真是问心无愧,就去买一块一模一样的还给我!”
二人闹到这份上八辈子的情义都磨光了,谢正衍眼含急泪,牙关紧咬吞下悲愤,换气以后平和保证:“我一定会还你的,但是需要一点时间,你也知道我的经济状况,一下子拿不出几千块。”
万难想到,知乎君连这点余地都不肯留,断然拒绝:“当初给你是一次性过手的,还的时候怎么能分期?最多宽限一星期,一星期内还不了,还是刚才那句话,东西我可以不要,只当打赏乞丐,虽然那乞丐连狗都不如。”
电话挂断时谢正衍的眼泪成串滴落,他又一次扛不动肩头的重量渐渐低矮下去,听到体内传来噼啪的断裂声,如同一棵正在被飓风摧折的小树,不一会儿眼前的地面落满雨点。往来人群像被礁石分流的河水绕开他继续朝前奔驰,即使有人放慢脚步好奇打量,也没有停下来观望或询问的意思。
在这个余霞成绮的周末黄昏,没有人知道这个失魂落魄的青年正经历着一场唯有他一个人能感知的暴风雨。
7点半,谢正衍回到老宅,今天廖淑英心情好,早上发短信叫他回家吃晚饭,到家时桂嫂正在厨房忙碌。谢天德为求有人照料老母,跟谢天佑商量,每天5点下班后到龙虾店顶替桂嫂的工作,换她去谢家帮忙,多出的人工费也由他承担。桂嫂因为老家儿子念书开销大,也乐意多一份收入,便重新做起了谢家的兼职保姆,托她照管,谢老太太的处境比之前大有改善,为答谢她,谢正衍每次回家都会偷偷带些点心相赠,今天情绪低沉忘了买。
桂嫂见他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忙问是不是病了,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谢正衍勉强一笑,先去看望奶奶,再进屋,见饭桌已经收拾干净,廖淑英正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兴高采烈跟人聊电话,见他进门只轻轻斜睨一眼,嘴上一刻不停。
谢正衍前脚进屋,桂嫂后脚跟来,捧着几盘菜蔬,招呼他落座。
“阿拉等侬等到7点整,侬姆妈说先吃,吾就拨了些菜出来留给侬,都是热的,快吃伐。”
谢正衍谢过桂嫂,接住她端来的热饭,看几样菜肴也都新鲜可口,但就是胃口全无,吃菜像嚼纸渣,吞饭像咽铁砂,没吃到半碗胃便一跳一跳刺痛,又听到母亲在一旁用夹生普通话嘻嘻哈哈畅谈不休,讲话内容句句击中他此时的隐痛。
“我跟你讲啊,现在是女儿比儿子金贵,女儿以后培养好了可以钓金龟婿啊,你看那个奶茶妹妹不就是嫁个大富翁,全家人都发达了呀。你跟小华讲,千万好好养,绝对不能舍不得花钱,像什么钢琴舞蹈画画书法全部都要从小学起,更要给她吃好穿好,什么都要尽力买最好的给她,要不然小孩子自尊心很强的哦,你让她小时候受苦,她长大了就会自卑,到时候随便来个野男人给点小恩小惠她就跟人跑掉了,那就太划不来啦。对对对,这就叫富养,像我们家兴兴那就是富养出来的呀,现在走出去人家都以为他是有钱人家长大的,要不然他们局长的女儿怎么会看上他,哈哈哈,你照我说的做绝对没有错,往后享福的日子多得很……”
廖淑英高谈阔论,动不动拍腿大笑,与她的喜悦成正比的是谢正衍的怨怒。
母亲明明知道穷困会扭曲子女的心灵,却故意让他在贫瘠的环境里生长,如果不是小时候受过那么苦遭过那么多罪,他怎么会因为知乎君的关怀示好动起歪念,如果不是贪图那一点温暖爱护,他怎么会跟男人惹出感情纠纷?是母亲一手造就了他的自卑阴暗,如今他所有的不得志不如意,性格上的种种弊端缺陷,以及由此招致的遭遇耻辱无一不是起源于她,她的偏心、自私、残忍、冷酷、愚昧……种种不该都不可原谅!
狠命噎下最后一口米饭,他感到喉管在收缩,怕自己呕吐,用力屏住气不敢呼吸。起身收拾碗筷,正要端去厨房,廖淑英忽然发令:“先扯张纸把桌子擦了。”
他内心反抗,身体却依条件反射从命,可是动作不太听指挥,不小心碰落一盘菜。听到碎裂声,廖淑英使劲啧一啧嘴,顺口骂道:“连个碗都拿不稳,饭桶!”
在她看来这只是最平常的抱怨,以往比这难听一百倍的斥骂谢正衍都会乖乖受着,可是她不知道小儿子今天的际遇和心理变化,这句话好比一点火星,把埋在谢正衍心底的核反应堆点着了,爆炸产生的气浪化作涛涛怒意,促使温顺的青年失控暴走,一脚踢翻跟前的座椅。
廖淑英惊讶抬头,仿佛家里进了陌生人,一秒钟后她回过神,匆匆挂断手机,撑起身,踩着软底拖鞋沙沙沙冲到谢正衍身前,毫不犹豫挥出她那瘦削却因常年劳作而孔武有力的手臂,狠狠抽了儿子一巴掌。
“你是不是饱饭吃多了,想造反啊!”
可能尚未从聊天的语境里走出,她依然使用海派普通话,这正中谢正衍下怀,母亲擅长骂街,乡里粗话五花八门,若用上海话吵架,他绝吵不过。
“你向别人传授育儿经验的时候都不脸红吗?”
他瞪着赤色双眼咬牙质问的模样引发廖淑英第二阵惊异,横眉怒目反问:“你说啥?”
“你还知道孩子要富养啊,看看你把我养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叫花子,连狗都不如的叫花子!”
他克制不住的怒吼起来,桂嫂闻声赶来,慌错的在母子间张来张去,廖淑英扭头看看她,显然不能忍受儿子当着外人给自己难堪,又使劲补上一耳光。
桂嫂见状上前拉扯,嘴里一叠声苦劝,阻止她继续前扑厮打。这更助了廖淑英的势头,她一面推搡桂嫂一面指着谢正衍大骂。
“这个人是在外面撞到鬼啦!老娘供吃供穿花了那么多钱供他上大学,结果养出个仇人来啦,你以为自己是喝风长大的啊!哪个叫花子有你活得舒服自在,你给我找一个出来!”
谢正衍已然飙泪,男人在母亲面前永远是脆弱的孩子,即使母亲并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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