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卿答:“足下明日就要上路,从此青山绿水,不知何年才能相见。”说完竟潸然泪下。姜扬也十分动容,“我与公子十分投缘,也不想在此匆匆辞别公子。不过公子既是来国中,想必他日再会,不是是什么难事啊。”
高长卿面带戚色,摇头感叹:“人海茫茫,谈何容易!”说着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上,“这是家传古剑,削铁如泥,吹发可断,在此赠予足下。若是今生都没有办法再会,足下见到这柄剑,便能想起你我之间的情意。”
姜扬是军人,自然爱剑,见这柄剑形制古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但也只是多看几眼罢了。他伸手,反推了回去:“既是家传古剑,我又怎能夺人所爱?”
高长卿原本跪坐在塌尾,此时膝行上前,“此言差矣,宝剑当配英雄。在下前途渺茫,今日不知明日事,随时都有可能被仇人斩于马下,身怀宝剑,也是令宝剑蒙尘。但是足下不一样。足下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国之干臣,他年登坛拜将,为国戍边,西击岐人于函谷,保卫我的家乡……让它免于落在异族的手里,这才是这柄宝剑真正应该效死的主人!列祖列宗知道,也不会怪罪我无能!”说罢长拜,“请足下务必收下!”
“不敢受此大礼,快快请起!有公子这番话,我等出生入死,也在所不辞啊!”
“足下不收,我便不起!”
姜扬哪里忍心他长跪不起,赶忙将他扶坐起来,“……公子高义!我收下便是了。”
高长卿心下一轻,起身的时候得意忘形,不小心跪到了袍脚,居然直直摔进姜扬怀里。姜扬赶忙将他接住,只觉得鼻尖涌进一股清冷的香味,像是他的人一样,让人浑身舒畅……姜扬一时失神,说话也情不自禁地悄下声,怕是要吓到他一般,“你……摔痛了没有?”
高长卿自知失态,整整衣冠,“那……就这样罢。”说话间忙着下榻。
“等等!”姜扬也不知道怎么,劈手握住他的手腕。昏灯下,那穿着整齐的交领长袍里透出一点雪白的颈子,让他莫名的口干舌燥。高长卿转过头来,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拉住自己的手。
姜扬回神,连忙放手,从旁握住剑鞘:“……我看这、这剑……制式古怪,可有什么来路?”他心跳得飞快,说话也因为紧张而结结巴巴,姜扬很是不解。他从军多年,即使是面对岐人的骑兵阵,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一时心乱如麻。
高长卿正等着他这番话,回身一一指点。那柄剑的剑鞘裹着的鲨皮,解下来之后,并没有平日看到的那种光彩,高长卿也吃了一惊。他前两次拔剑明明都是光如满月,但现在看来,只是深黑色的一块顽铁,其貌不扬。他只好按着记忆背诵,“剑长三尺三寸,厚寸半,剑脊两侧有血槽,放血容易,长战要当心手滑。剑身与剑柄之间没有剑覃,这段乌黑的……对,这就是剑柄。刚开始用可能不习惯,久了便称手了。”
姜扬只盯着他不做声。
“足下可是身体不适么?”高长卿觉得他今夜很是古怪,“还是伤口又发作了么?”
姜扬回神,自失的一笑,低头看剑:“既是家传古剑,总有传世的名字吧。”
高长卿就着他的手将剑翻到另一面,指着剑脊上面的字道,“沉檀。”
说完,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轻轻一哂。
大功已成。
果然,姜扬陷入了沉思:“好熟的名字……”
高长卿起身拜别,“明日起就要赶路了,足下今日好好休息吧。我先告辞。”
“等等!”姜扬突然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耳熟,我从前还见过这柄剑呢!敢问公子,上任丞相高文公……是阁下何人?”
高长卿吃惊:“正是家父!”
姜扬大喜过望:“我道是何人,有此等气度!原来竟是高文公的子嗣!”
高长卿倒有些局促不安:“足下原来还识得家父……”
“非也。高文公的大名,连天下诸侯听来,都是如雷贯耳,何况我一个行伍之人,实在不敢不知!十年前,我在国中做虎卫,经常望见高相出入朝廷,腰间配的,就是这把青鲨皮裹着的佩剑。方才一时没有想到。你说‘沉檀’,我倒想起来了!公子既然身世如此显赫,又为何不早说呢!”
高长卿淡然:“男儿纵横天地间,不敢蒙先人祖荫。况且我有意与足下相交,如此投缘,又何必以家世论处。我不说,正是怕足下因为我的家世,而对我生分。”
姜扬长叹。他在国中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凭借着祖上的威名欺男霸女,横行于世。不想,曾是国中第一豪门的高氏,其嫡子竟有如此抱负,如此胸襟,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两人既已说开,高长卿一执礼:“在下高子玉,字长卿。刻意隐瞒,还望足下恕罪。”
“子玉,长卿……”姜扬轻轻在舌尖上念过一遍,只觉得字字珠玑,唇齿留香,让他永世也不会忘记。“我素知高相有识人之明,原来连几十年后的事,都算得到呢。长卿你……的确是玉山一般的贵公子。”姜扬自失地一笑,低下头去,不知为何失了勇气,去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眼神像是两口井,一对上就要吸走他的神智,几乎连呼吸都要夺去了。直到此时,姜扬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既然知道他是谁,两人都害怕的茫茫人海,永不相见,也就不会成为阻隔了。紧握着的剑柄也因为再遇的可能,而变得滚烫起来。
“那公子近年可是在……在平林郡中料理采邑?又为何要赶去国都呢?现下阴雨连绵,并不是上路的好时机啊。”姜扬突然回想起他的话,脸色一变,“公子遭人追杀?”
高长卿心事重重地坐回他身边:“说来话长,是些家丑,我不欲给足下多舔烦忧。其实……”他欲言又止,斟酌再三,才轻声道,“我在平林,杀了人。”
姜扬看着他没落的神情,不自觉就想安抚他,靠近他:“长卿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吧。”
“从兄弟家族中,我以家法办他罢了。”
姜扬震怒,“那么,长卿既然是高文公的子息,那就是高氏的宗子。宗子在采邑之中惩办家人,难道也算是罪么!”
高长卿摇摇头,“现在早已经变天了。我家中的采邑,被国中削了又削;郡中凡事又有郡守做主,我在他手里做一个小书吏,又哪有胆量据理力争……无奈出逃,也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才想带着家人,去国中碰碰运道。”高长卿想起过去十年在家中受的委屈,脸色更是难堪,“让足下见笑了。”
他低落难过的神情让姜扬好不心痛!更不要说想到过去十年,他这样清贵的公子竟然在郡府做一个低贱的抄书吏……姜扬恨不能不顾那王位,一直陪伴在他身边,让他再也不要露出这种神情。但是他是个内明之人,权衡轻重之下就明白,短暂的分离是必须的:在路上陪着他慢慢耗,毫无用处,只有自己顺利当上国君,才能为他铺平仕途。
思及此,似乎那诏书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了。姜扬一直不明白这天大的好处为何落在自己头上,现在一想,岂不就是为了扶助命运多舛的长卿?否则,他身无长处,名字也写在宗谱的边角上,怎么会有如此好运?当下不免激动地揽住他的肩膀:“明日你我分别,我留半数人马给你,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好儿郎,可让你免于杀身之祸。你去国中,也不必担心太多,高氏凤凰材,一定会有个好前程的。”
高长卿动容:“多谢义士相助!不过长卿不敢耽误国事,那半数人马,足下还请带去。至于这求宦之事……普天之下,人才良多……无论如何,长卿都谢过足下吉言了。”
姜扬摇了摇头,神秘道,“这不是吉言,我说的,都是真的。其实我会看面向,长卿信不信我?长卿是廊庙之才,他日必与尊父一般,拜为上卿,执政国事。”
高长卿笑。姜扬也跟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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