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自私的婊子!家业迟早都要毁在你手里!”高长卿恨得牙痒痒。高妍一愣,拢着自己乌黑的头发笑起来,“那又怎样?只允你自私,不允我自私?”她将愤怒得几乎就要动手的高长卿拉坐到床边,“家业,很好。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高长卿阴沉着脸不说话。
“姜扬心底里最宠爱的谁,这一次分封完,天下人都要知道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我算是个什么东西?我只不过是个幌子,家业还是在你手里。”她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手背。“从前我们做过的,现在未尝不可。我看君侯乐意得很。”
“胡说八道!”高长卿立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狠狠丢开她的手。
“要我怀孕很容易。你和姜扬既然都坐镇国中,也该让燕达他们回来了。”高妍意有所指,“但是要姜扬以为是他让我怀孕,你可要再想想办法。办法还是很多的。你甚至可以要别的族女入宫。你现在是高家名正言顺的家主,找个貌美的不算难。阿姊不介意的,长卿,从妹诞下麟儿,阿姊身为王后,没有不收养的道理,这日后嫡长子不依旧是我们高家的?”
她看着高长卿若有所思的神色,继续温柔地说道:“现在不是阿姊要拦你的路。可是,你家君侯他不愿意啊。”她笑看着紧皱着眉头的弟弟,“而且阿姊最想问的倒是你:你可愿意君侯和别的女人翻云覆雨,诞下子嗣?”
高长卿从渐台出来的时候,脚步都不稳了。姜扬看他面色雪白,还以为他担心高妍的身体,不禁笑着安慰他:“发现得及时,你姐姐把药都吐出不少,所以只是没有保住孩子,对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影响。”
高长卿骨瘦如柴的手从玄端底下握住他的手臂。他握得很紧,嘴唇蠕动着,但是最终他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姜扬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拉起他的手笑道,“走吧,周天子有托你转赠给太后的礼物,择日不如撞日。”高长卿走在他身边,出了一身大汗,却心情莫名大好。
对,不用着急,慢慢来,慢慢来。他们都还很年轻。他想。
他调匀了脚步,与姜扬踱过深秋的宫苑,姜扬的嘴角始终保持着愉快的弧度,他甚至还哼起了歌。这样的平静对他们实属难得。高长卿甚至要庆幸他没有为失去那个孩子而哭闹,也没有把他逼得太紧。
他不得不承认,他姐姐说得是对的。
姜扬给了他一切。他给了他土地,人丁,地位,取之不竭的温暖,还有他一直讳莫如深闭口不谈的东西。他很清楚失去姜扬,他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他想努力摆脱这种危险的处境,但是在他做到以前,他甚至为此失去了任何挑拨他神经的勇气。同时,阿姊也好,其他女人也好,甚至于一个刚出生的男孩,他也已经失去了容忍这些夺取姜扬目光的勇气。他要姜扬全心全意看着他,这是他的骄傲得以实现的来源。他享受这些。
比姜扬和自己的前程更重要。他们的前途已经够稳固与光辉了。
容国国君就这样带着新晋的清河伯拜访了齐太后。他们在明媚的深秋下午,一起在宫苑里赏花饮酒,国君与太后其乐融融,仿佛之前王后的堕胎完全没有发生过,国君也没有得到那个石灰腌制的头颅。丝竹声中一切都安详,和乐,只有清河伯幽深的眼睛让太后偶尔流露出一丝厌恶与不祥。
国君很快就离开了,他那么忙,有这么多人等着求见。于是院落里只剩下高长卿和齐太后两个人。丝竹声断了,侍女们跪在一旁并不出声,谁都可以感觉到两人眼神之间透露出的水火不容。高长卿无声地笑了。“你很后悔吧?”
齐后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她半阖着眼,拄着自己的拐杖,看上去真的是个平心静气的老人。“我已经活了很久了,能让我后悔的事情,并不留下多少。但是你的路还很长,你总有一天要悔得怨天怨地,悔你自己的心肠为什么那么黑。你做下这么多恶事,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老人摇摇头。
“后宫里安详三代的人,背后沾得血腥恐怕让人难以想象。老天不让这样的人遭报应,可见也不会对我有多大兴趣。谁都不比谁干净。”高长卿倦怠地说,他从大袖中摸出一枚簪子,“这是周天子托我送给你的,”他一字一顿道,“在容国的后宫里尊崇了三代的齐太后。”
那是一只雕着凤凰的玉簪,形制古朴,跟容国始封之时,周天子赠送给第一代容国夫人的簪子看上去十分肖想。太后伸手,高长卿轻轻一松,让那簪子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他的眼里满含讥讽。太后也不甘示弱。“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她讥讽,“容国的后宫在谁的手里,现在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么?”
太后当天就自请移居城外别宫。姜扬说:“老人的确应当住到更清净的地方去。”没有挽留便同意了。姜扬听说太后没有接受周天子的好意,觉得很可惜。他叫宫廷将作用黄金把那碎了的玉簪粘好,然后送到了清河伯的府邸——他现在终于不用再寄人篱下,姜扬把城南一大片的旧宫殿全都拨给他,君侯似乎早有预料,已经按照他的喜好把宫殿修缮一遍——并让人嘱托他不用再回话了。高长卿果然没有再回话。他和姜扬之间有太多心照不宣。
现在太后走了,他不再惧怕任何闲言碎语,因为它们再厉害也不过些闲言碎语。高长卿不再打高妍的主意。
既然他已经感受到那份心照不宣对他的影响,他便本能地想要摆脱。他变得很忙碌。姜扬还没有确定要给他安排什么职位,但是太后一走,高长卿步上朝堂是迟早的事情。城北的相府渐渐清冷了下来,城南高府挂上了街灯,指引着车水马龙。君侯的心长得太偏了,任何一个长着鼻子的人都闻得到空气里的紧张。到明年春天,容国执政恐怕就要换人。
第73章
高长卿开始豢养门客。各家家主都纷纷在他府上出入。他一次又一次召集他们,在宽敞的厅堂里语重心长地劝:“你们收敛一点,收敛一点。”
底下人在清风下却都愤愤难平:“君侯南征之时,卫阖那个老狐狸带着金吾卫一家一家收税,我们现在都穷得不像样了!如何收敛,如何收敛!”
高长卿在上首按着眉心:“你们,一个个,看你们的样子!”他不停地咳嗽着,时不时就要从侍女手中饮药。他沙哑道,“若不是你们太不成器,会被一个个外国人欺在头上么?你们像个什么样子!上朝迟到,昏昏大睡,出了什么大事躲得比谁都快,让你们出点钱出点力比割了你们的肉还难!看!就是这个下场!按我的话,就要来个卫阖抽抽你们的筋骨!”他气起来就把水杯丢到底下。底下十二家的家主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们大多已经头发斑白,但是面对着二十多岁的高长卿,心中忐忑,处事礼敬。他们清楚地意识到高家已经回来了。高长卿甚至从周天子那里取得了爵位,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甚至和君侯只差一阶,按照古法,获罪也只有周天子可以审判他。对于这个以惊人的速度得势的小儿,他们愤恨,却又觉得安心。景公死后,纪公推诿,公卿世家群龙无首,被卫阖乘机而入,掏空了不少家底。当他们知道高长卿回来的时候,无疑像是看到了一缕希望,更不用说他漆黑的眼睛里透露着惊人的毅力。
他们意识道,这一次,不是风水轮流转的事情。他们全部,都在被外来人,一点点推入深渊。他们头一次放弃了私斗,坐在一起,试图挽救家族的命运。
希望还不算太晚。高长卿想。
高长卿看着他们冷笑。“我问你们,从前可有卫阖这等人物?”他阴鸷的眼睛扫视着这群老迈迂腐的人物,“没有。为什么?”
公卿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那是因为我们都在出仕!”高长卿狠狠一拍案桌,满堂皆寂。他站起来,在上座走来走去,似乎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内心的怒火,“但是现在呢!你们一个个,腐朽,圆滑,内斗可是在行,治国行不行,啊!所以就给卫阖这种人钻了空子!那帮厚颜无耻的游士!你们高兴了么!”
诸位家主也不由得群情激奋:“我们是出身高贵的人。我们应当有大量的闲暇可以自己操持。而不是去做那些浊事。按照高公的话,我们是要去御车么?还是要去射箭?”
“我当然知道!如果不是你们这帮废物,我也宁可去封地关起们来过日子!可是因为你们的清高,大权已经旁落了!人家现在是把刀架在了我们脖子上!你们一个个都是朝廷上卿,卫阖不过是个下卿,他却执掌大局!为什么,因为你们不想办得事,他在办。你们不想管的事,他耐心在管!不办事,哪来插手的余地!”高长卿怒目圆瞪。这群老贼如此冥顽不灵,真要打过交道才能知晓。他收拾了一下怒火,见众人被这一番话打动,已然服气,撩起前襟坐下,“先人让我们操持闲暇,是为了保持我们的德行。在劳作中,人都是差不多的,田间地头的老农,他也可以很好地完成他的任务。但这是被逼的,他不劳作,就要饿死,因此看一个人的品性,应该看他如何操持闲暇。先人制礼作乐,就是希望我们在闲暇中也追求美好的德性,记住自己的身份地位,因此恭敬谦敏……”他看着众人,“但是你们呢!你们用闲暇在做什么!豢养歌姬,醉生梦死!老农到了农荒时候也会去窑子里享乐,你们与他的区别在哪里!”
公卿听他把自己人比作老农,都十分愤慨,吹胡子瞪眼,却有没有办法。
“我们之所以世世代代都是治国者,那是因为我们的德性和能力都被视为高人一等,但是我没有在你们身上看到这种优异。你们却依然享受着特权,就好像是米粮中的蠹虫,仓库里的老鼠!”他冷冷道,“这就是为什么卫阖他们步进了朝堂。乘现在还来得及,多回去想想怎么重新做人吧!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就给我先按时上朝,看看卫阖他们每天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公卿全都冷汗津津地离开高府。他们发誓一辈子都没有被人这样无礼的对待过。但是他们知道,他说得是实话。
长久以来,在声色犬马养尊处优之中,他们拘泥在彼此这潭死水里,所见所闻无非就是自欺欺人,没有一个人敢于点破。他们在雍都编织着复杂到恶心的权力网,闭着眼睛不去看这之外的世界。
但是高长卿用前所未有的胆量和气魄把他们赖以生存的网撕开,裹挟着无比的强力,狠狠把他们打醒。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哪里来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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