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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罢述说,陆歆手拢着口轻咳一声:“延召不必听恁些个昏话。说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据我说只是‘父子之缘’未到罢了。”

陆歆哂笑一声,随手提过酒坛为沈赫续满酒。左腕上一道伤疤分外扎眼一晃而过。沈赫欠身谢了,心中兀自暗暗纳罕。

相形之下,陆歆今日所呈现别样的兴致勃勃,更加令人玩味。当今世上除却一位,再无人能令临安才子陆歆动大情怀。此人正是已成为西恒王庭元妃,且已回朝省亲的泰和公主。

沈赫细忖能领陆歆躬身相对的缘故,想来唯有一样:主持泰和公主回鸾驻驾护卫,那一支鸾仪卫队正即是沈赫。“赫深知适瑗兄绝非纵酒贪杯之人。况乎相邀共饮之由恁是别样。莫如请兄台直言相告,赫才敢端您的酒盏。”

见沈赫无意婉转,陆歆将酒盏往案上一蹲,爽利的开言答道:“我要见她。”——“一无明旨,又无口谕宣召;身为鸾仪都尉擅自携带外臣入内禁,罪同谋逆刺驾。适瑗兄想让我掉脑袋么?”

“无需那么悬,三日后,城郊同量寺亚岁之庆有场法事。礼佛之后恭请泰和公主至净室禅房,为生民抄经祈福。延召只需将陆某带进禅房即可。”

沈赫敲了敲桌案,忽而噗嗤一声笑出来。“兄台未作鹤卫掌印真是屈才。”——“延召如欲劝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类,就免了罢。陆某只说一句:兹事体大,并非仅于陆某一己身家,实乃关乎社稷兴衰。”

沈赫闻言别开头冷笑一声:“宫中才压下贾丽妃巫蛊魇镇疑案;兄台就想拉沈某演一出祸乱宫闱;若此事可以牵强扯到社稷上,您是嫌今上雷霆雨露分量不足,还是想用沈赫的脖子,试试鬼头刀够不够快。我不记得有何等行为,被适瑗兄恨至非杀不可地步。”

难得见沈赫调侃,陆歆听罢也是笑出来。遂即挽起左袖,将腕子上疤痕全部露出来。“当年望着和亲銮驾远去,歆割腕起誓:伤别伊人终生不娶。日前圣上降旨,许我自临安族中择可心稚子过继到膝下,以平风传保全朝臣体统。亚岁之庆后孩子便送到跟前,圣上将再下特下恩旨,将亲自为其赐名。”言罢,眸子朝禁宫方向一挑,一抹笑意拌着一汪泪光,在一贯淡漠的脸庞浮出。

陆歆立誓终身不娶,按族中‘男无妻子不蓄须’惯例,年至而立依然俊逸飞扬,净面如玉。因此朝中有人甚或讹传其好男风,且专好雌伏于下···诸样说道荒谬且歹毒,陆歆却恍如未闻一般,依旧傲岸坚刚、目下无尘的仪态。满朝上下能如沈赫这般,与之促膝把盏者,两只手便数清楚。倒未料及,如今闹得当今圣上为其出面平息毁谤。

见沈赫默然不语,面上显是感同身受的伤怀之色,陆歆放下衣袖,对之欣然一笑,表示领其心意。“扯远了。素知嘲风公子博学广目,那么,足下遍翻史书,可见过有记载,哪一朝中和亲外嫁公主能活着回朝省亲么?故我料定此番凤还巢掩盖之下,西恒必有塌天之乱。然不破则不立。‘运筹帷幄,雷霆雨露,既要怀天下之仁之至柔,又当有杀天下之狠之至刚;此所谓王者心术也。’此论述乃是当年奉教于相王座前,恭听得少许训教。至今言犹在耳。”

陆歆轻轻拂住沈赫已经攥得发抖的拳头,摩挲着将之缓缓揉开。“陆某痴长延召几岁,忝居为兄长相劝两件事。其一,今上乃开国以来少有明智之主,新锋正砺,胸藏中整盘格局珍珑也已经摆开。为人臣得遇明主乃为幸事。成为闲子倒无妨,莫要堕为弃子。其二,贾阁老阴潜家奴遍发揭帖,毁谤先帝及相王之事,已经立案交由大理寺堪审。现任大理寺卿号称火判官,手上没有问不清的案。丽妃巫蛊魇镇皇嫡子之事,压在龙书案上,判与不判全看座上眼中,皇长子睿骏与圣上的父子缘分维持多久。亚岁镇年关,朱笔御批之时三跪请恩,或许可以求得转圜。想来虎毒不食子,总会留些情分。至于贾氏旁系的提亲,延召还是置若罔闻为好。”

两人同样精明有都不是贪杯之性,一场酒喝至酉时散场时,竟是越喝越明白。

下楼见到各自家仆来接,方知外面已经飘起鹅毛样雪片。陆歆朝门外扫了一眼笑言打趣:关照沈家仆人好生照看侯爷,免得嘲风公子一时贪玩,便现出真身踏雪遁去。说笑一回相互话别,各自钻进自家暖车,分作两处而去。

车子启动时,沈赫对家仆逗笑说:左右近两日夫人不在家,若依照他的心意,到家之后要泡个热水澡。倘或实在叫不醒,就直接搬动消息掣卸下底板,连人一起放在浴池,何其省事。随车家仆因此笑个不住,“借十个八个胆子,也不敢这么伺候主子。”坐进车子被暖气一蒸,酒劲反上来,头有些迷糊。沈赫把披风厚毯裹严身体便盹起来。

感觉车子转弯拐上另一条街,遇有夜巡兵丁查问,家仆照实应答等声响。遂即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车窗下响起:“皇后口谕,请国舅爷即刻随属下进宫。”未等沈赫清醒追问,一个香球丢进来落在腿间。

沈赫认得是长姐皇后沈氏的配香用具。抓在手中启开,里面是一个字团,字迹也确是沈皇后笔记:玉郎见字速来会晤。沈赫不禁心惊肉跳,长姐以乳名相唤时候屈指可数,形诸笔墨则必是紧急。思及于此不再多想,当即回应车外之人,令其带路进宫。

车子停在宫门口,换了密实的穿宫暖轿。直觉是一路疾奔,约有盏茶功夫,明显觉出直接抬进了一处殿宇。

挑帘迈出暖轿一刻,沈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所在处并非昭阳殿,是他幼年身为太子伴读时住过的敬和轩。此处早已划在御前禁地范围,便是皇后也难随便涉足。唯一解释,即夤夜进宫会晤皇后之事败露,被皇帝抓个现形。

此刻昊帝正盘腿坐在榻上,倚着引枕支颐小憩,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小桌案上端放着紫金鼎熏香炉和一套暖盅,稍稍提息可辨出宁神香中有轻微酒香。

沈赫没有出声只撩衣在外间地面跪倒,暗自掂量着眼前事。皇后姐弟之间会面问安情形常有,被昊帝知悉也不算新鲜。然宫门落钥之后再进内庭,处置起来就端看座上那位的心情。

正出神时,恰听内间昊帝低喝一声:“竟无一个让朕省心,都滚出去!”沈赫闻言暗喜,正向外退步遁出,被御前总管太监守忠堵住。

左右看再无第三人后,守忠蹲下身附耳解说:“近日皇上为外朝内庭诸多事务焦虑光火。接连两月,只在榻上盹着一两个时辰便起来批折子。丽妃出事后,内务司遂即将嫔妃侍寝牌子一律封存,留待案情查实后方才启封。

掌灯时分,夜巡鸾仪卫拿住一名易装宫人,皇上亲自问过,便命人拖出去打发了。原本要往往落鸢殿那边走一遭,丽妃遣人来禀报,皇长子发热,恳求皇上移驾过去看看。随后皇上便不再提起驾落鸢殿的事,径直摆驾至此,好歹眯了一炷香功夫。方才咱家悄悄看见,被办的宫人是昭阳殿的。说不得要抓个外戚后宫结党干政的罪名,侯爷还是好自为之。”

“守忠,朕的腿坐麻了···”内间传侍话音未完,守忠已经肘膝并用的进了门,随即响起轻轻揉搓衣缕声。守忠低声回禀:朔宁侯已在外间地上跪了多时,正等候召见···

昊帝哼了一声,似是自语念道:“朔宁,取辅保国朔安宁之意。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南怨未开。当年同在相王座前受教时,朕常以这首《上高侍郎》打趣调笑他,他懵懵懂懂,闪着一双亮眼答:那我便去西北为太子哥哥平定边陲。哈哈哈···”

闻言至此连跪伏在外间的沈赫,也不觉哑然失笑。但很快便觉出一团气裹挟而近,沈赫下意识一闪,紫金香薰坠地,随着咣啷一声骤响,香灰遂即散落一片。昊帝重新开口的音色翻然变得阴郁凝霜。

“申牌时分,大理寺送来贾时飞画押供状,对其毁谤先帝及已故护国相王,构陷皇后,串通其女丽妃贾氏魇镇皇嫡子等罪行供认不讳。按律拈个寸磔之刑与他也绰绰有余。丽妃必然留不得,念在伴驾多年生有皇长子,赐白绫留全尸。皇长子睿骏除宗籍废为庶人,待冬至祭天之后再做处置。贾氏一族犹如砧板上的肉,不需朕说话,自会有人出手替朕去剁。”

昊帝由守忠一气搓揉之后活动开腿脚,穿上便靴款款步出来。“怎么,如此结局,皇后与沈卿觉得还不解恨?你夤夜进宫,是听闻贾家查到什么证据,恐其翻案反水危及到凤座稳固,赶着过来会商消灭证据?还是要会同皇后一起去敲登闻鼓,逼朕下旨当百官之面处置奸妃贾氏及皇长子睿骏么?”

沈赫顿觉奇寒附体,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顾不得申辩忙将头驻地念道:“微臣对天发誓绝无此意。望圣上明鉴。”

昊帝倒剪着双臂在不远处量着步子,苦笑一声。“明鉴?朕此刻倒真希望糊涂些。明鉴之后看清结果更触目惊心,皇后手上粘的血,不比丽妃贾氏少。当初东宫有正妃、良娣、良媛,说不得群英争艳。至入主禁宫时,仅剩一后一妃。两人在太子宫时就针尖麦芒,进位大封之后愈发水火不容。朕还记得当年在父皇架前,指定这两人伴驾的初衷,取沈卉精明警觉,取贾妍见识多才。真是难以置信,闺阁中红粉裙钗,行起杀人害命勾当,丝毫不输于须眉。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哦。若一致对外倒可牵强,可折损的都是···天家骨血。延召你来回答朕:璟祯德行不够坐这把御座,还是从初始选错主持内宫之人?”

沈赫正觉无从作答时,殿外隐约响起一阵骚乱。守忠不等吩咐忙着快步出去,稍后回来禀报:丽妃跟前尚宫紫莦,潜出落鸢殿,求见了泰和公主,现由公主侍从引至殿外,触柱鸣冤:丽妃沉冤,有万分机密之事,恳请面圣···

昊帝仰头望着壁上一幅立轴的《地藏菩萨步愿图》,半晌后阴森森的笑了一声:“贾妍以为多拉些人垫背,就能为其分担罪业?朕不会令她如意的。命鹤卫内卫至落鸢殿,将落鸢殿中宫女内侍悉数杖毙;守忠领那紫莦去传朕口谕:要那贱人即刻起跪在落鸢殿里,就让她亲眼观刑自述其罪。”

沈赫听至此时,不禁一个激灵,只觉腹中残酒从周身毛孔瞬间蒸腾冲出。他记起午后与陆歆对饮时的交谈,才发觉那虽是借酒遣悲怀的感慨,却也是推己及人的暗示。

“陛下若信得过微臣,请降恩旨,将稚子睿骏赐予微臣做养子。”——“沈赫你想清楚再开口。”昊帝何尝不是暗吃一惊。

“臣想清楚了。日前微臣陪内人往同量寺进香,求得一签解到:微臣婚后无出,乃是臣的儿女之缘不足,需有贵人降福补齐。废皇长子为庶人,可终究还是天家骨肉,岂可轻易毁弃。若将其赐予微臣,想法抹去他之前所有记忆。如此既能延续圣上与他的血脉亲情,又不至于祸及宗庙社稷。”

沈赫说完此番话,昊帝确实愣了半晌。没料到面前这人死到临头竟还在为他着想。借着皇后之手搬到了顾命权臣;忽而惊觉到,枕边人尚且无所不用其极的机谋算计;何况是臣子。回望之下孤寂苍凉,以致情绪败坏使然,一股火顶到天灵。昊帝甚至设想,就在这座保藏了两人童年少年醇挚年华的殿宇中,抽刀断水将以往情谊斩断。然后不破不立,放手重新开篇,书写属于他的治国宏章。

但事当临头时,他忽然发觉,情之一字已经烙进心里。将之尽数剔除后,那颗心所剩无几,根本供养不活他这个人。昊帝不由得自问:如果连沈赫都不能相信,世间还有谁能信?如果宁愿任用乱臣贼子,也不能信任中直之臣,则即位时许下中兴志远,就仅仅是只字片纸而已。

一念至此不再犹豫。昊帝款步行至内间,亲自取了温盅出来,当面斟满一只玛瑙盏。

见沈赫望着玛瑙盏中一汪绛红,茫然无语之状,昊帝故意狞笑一声:“户部尚书的桂花陈饮得,朕赐的西域葡萄酒便饮不得么!你也不必猜,酒中兑有足量软红卸功散。废皇子可以交予朔宁侯抚养,朕也信你不会亏待他,但朕也要杜绝日后有人挟皇子谋反。因此,废武功或是废皇后,卿来选一样,朕绝不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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