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钧台现在就要看呢?”随着阴冷的叱问,一个中年人从屏风后面出来。阴白的面色,三抹黑须圈的两片唇更显得薄如纸。一身银白锦袍恰到好处,由玉带系出猿臂蜂腰。一只云头银簪别着发髻。目光看定沈骧时,两只眼睛顿亮许多,口气不经意间缓了一层。“小沈文司,足下可曾见过,哪个公门中人年关述职时会对上司声称:文件忘带稍后送来···?”
骧明白,今日委实是个年关,除非迎头冲再不可能轻易过去。故朝来人挽手一礼:“这位大人说的极是。如此请借笔墨一用。卑职到侧厢去默写出一份来呈上,大人以为如此可行否?”
对面两人闻言皆是一愣,到底是叶茂变得快,呵呵一笑解嘲:“仪光终究年少气盛,于事事都是这么较真儿。杜大人与你玩笑,你却当真。这位是安远将军卫文案总监司,杜崇,表字升良。是足下明处的正牌顶头上司。来来来,相互见个礼。”
“卑职沈骧见过杜大人。”沈骧依言见礼。杜崇将手虚扶笑道:“杜某久慕凤郎美名。今日一见端然令人叹为观止。”话音落,身形也向前欺近过来。
骧往侧旁一闪,施礼姿势未变。早知安远卫官场于龙阳之好见怪不怪,但此时面对着两个上司,骧还是极大反感。上有所好下比盛焉。难怪叶茂十余年踞守安远,可任凭风雨飘摇岿然不动,原来是沆瀣一气自成一派家天下。
“愧得杜大人谬赞,骧不胜惶恐。”骧欲行礼被杜崇伸手拦住。“惶恐的该当是杜某才对,凤郎何来惶恐。鹤卫自世宗朝开堂立卫之日起,便得皇命特许督查军政;素有见官大一级的特权。若无真材实货,即使混得进门,也未必能活着披上一身鹤羽飞出来。只说目下,偌大一座文案库,整理起来少说一年半载。小沈文司不到两个月已经拟出目录。端是令闻者惊叹。初始杜某听说你年少才俊,还当是讹传;而今眼见为实杜某不得不钦服。只是有一桩事令杜某匪夷所思,朔宁侯因为爱子,连鹤卫总舵都敢抄,却不能给仪光拈来一顶京官纱帽?”
沈骧清清冷冷的瞄着杜崇,心道:这厮对我的底细,知道不少。也好,我再给加几条,尔等识相些。“杜大人所述皆是实情。不过,两位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皇当年不仅赐字,还曾以虬龙丸为凭,赐我为座前螟蛉义子。而家父在朝中位列公卿,为骧信手拈个把差使却也不难。只在于早年间曾有高僧为我推过命格,道不宜过早近于明堂。故尊复命出来多走动走动,积些个经历罢了。”
叶、杜二人见他一派风轻云淡,言笑厣厣,全然不似要闹少爷脾气的架势。骧抬手掸了掸袍襟,继而理衣展袖,一枚缀着明黄色穗子的玉丸滑出袖口。谁知又听他哂道:“军机重地于安防上谨而慎之乃天经地义。骧虽挂个鹤卫招牌亦不过是个闲差,随便挂在哪里都一样,无甚可抱怨的。”
沈骧身上的玄色袍服,不知压在库底里多少年岁。原本的纯黑色已褪成铁锈色,旧中透暗,反而将露在领外的颈项,衬得越发润白。“那么一座文案库,尘封已久,其实所存的不过一句话:哪来的回哪去。但凡有些眼色的人,这会子也早识相收拾行李回家。如是场面上的事,卑职自然也做得,却怕的是无人会信。那样一来,无法交差的不仅是沈仪光一人,然于骧个人论,办事不利不过是摘冠剥服换个去处。但与他人而言鹰隼铩羽,虎兕断爪···孰轻孰重想必大人们必有定夺的。”
闻言至此,叶茂、杜崇几乎要为眼前的少年喝彩。之前叶茂也极怀疑这个蜷在文案库中,把自己裹成棉花球的少年,怎会有这般耐心。他深信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道理。对于沈赫其人的言行心智,叶茂是再熟悉不过。这个容貌酷肖其母的少年,个中精明端是承于其父并显出于其右。适才那一番小意思说得明白:借个地方暂求偏安。我安,你安,大家皆安。若此地不是留爷处,小爷也有去处。安远又不是甚等人间仙苑之地。我抬脚就走方便得紧,你们如何向上面交代,就要好生计较了。我可不是一般的暗卫,稍有个山高水低,你赔不起的。
叶茂被气乐了,朝着骧点点头:“贤侄既然愿意安心落足于此,倒是本座心之所盼,于诸方都好交代。其实,将足下安插在文案库算不得大材小用。安奉一线,久受戍外流寇困扰,民生治安上尤其重要。而今本座欲行在积案之中筛查线索,由细致之人接手此事乃是适当其时。鹤卫阁主宗佑处,已经代为关照过,仪光尽可安心文案库之事。不相干的事情,地域,少看晒涉足的好。”
“前辈的考虑自是妥帖备至,卑职恭敬不如从命。”骧端礼谢道。略抬眼神,见叶茂毫无端茶送客的意思,却把两只眼睛刀子也似,在他身上上下翻飞着,便知又是个不好脱身的日子。“钧台还有教诲?···”
叶茂哈哈一笑,一派和缓盎然:“安远距尚京随时偏远,然于尚京公子榜中‘雪凤公子’之名,亦是颇有传说。据报曰:今上开朝首次恩科,最引人瞩目之处,不在琼林宴,实在朔宁侯府。入场三人,皆榜上标名。莫说是当世惊觉,直说是空前绝后亦绝不为过。由此可知,朔宁侯府端是块宝地,怕也是财力雄厚了。”
叶茂的话说到一半时,骧就已经猜到其话中之意。当朝国舅手握京畿禁卫之权,为自家子弟买个功名是手到擒来的事。既能花钱买功名,何不花钱买平安?···找我索贿,你是找对了人。今天就让你明白一件事,我有伯伯叫貔貅。
“前辈之意敢情是出于爱惜,欲考考小侄的功课。如此请拟个题目。若我答不出来,尽可任由贴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封条,一路游街的送回去,届时骧绝无怨尤。哎~~奈何是家规严峻,自明理之年,骧便学得--养儿必有三分饥寒之理。”
沈骧咧着一口排玉般的牙,半笑半不笑的做着戏,在旁陪坐的杜崇已是忍得肚肠疼,不住的咳嗽着。叶茂以为自己把玩的得趣开心,殊不知他已经被这个美得如非凡种的少年,耍的满地转圈儿。
叶茂听到沈骧自愿认可,文考不过关自愿离开,以为正是机会。立时将巴掌一拍:“此意甚好。如此升良在旁做个审评。一炷香功夫,凤郎随笔一文,题目自拟,立意便取足下自身经历。香燃尽而文字未结,封条游街都不必,写一份请罪折就够了。毕竟世交子弟,便是延召不说,本座也该照应的。”说完,叶茂倒剪双臂转身回了内室。
不等外间的两人举步,内间已再次响起媚笑吟哦之声。沈骧将袖子一拢,梗着脖子先步出门去。杜崇也随之快步离开。
一个时辰之后,凤郎便为安远卫将军府添了一抹碰头彩。
杜崇、杨润再次聚会坐到叶茂的客厅时,杨润的臂上已多了好大一截裹伤的药布扎裹;杜崇手上则虚握着一卷字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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