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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琭真是哭笑不得,跺脚骂了句“小混蛋真会造反”,随之紧赶几步追上,探手将沈骧腕子擒住。

骧挣了几下,被铁爪铜钳般捏着,半分也晃动不得,于是抬起眼睛直对着英琭看定,竟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势头:“松手。你捏疼我了!”手上的力道还是未缓,因之令他的语气愈发凛冽绝然。“我目下全无内力与常人无异。你若用强,我也反抗不过。但你今生今世也只能得手这一次。我若想死,料你也是防不住的。你也不必以那千余条性命再要挟我。若为保全他们,反要遭你折辱强暴,你道我会容忍他们好生回去,请功受赏封妻荫子的快活过日子?不将他们刀刀斩尽,个个杀绝,我这沈字便倒着写!鹤翔门那个鬼窝里几年,我不是白混的!”

英琭骤然间不曾觉察到,居然被这少年踹乱了阵脚。惑然追问道:“既不为在乎那群人死活,你这闹着非要回去,却又是为何?”——“收拾行装赶回家,自然是要禀明堂欠父母。我再不济亦不能随便在外,不明不白的与人私定终身。总要备齐媒证彩礼名正言顺许你过门。非此,日后沈氏族谱怎生标明你的名号,是写‘陆昱’还是写‘英琭’?沈氏也是百年世家,岂是个稍微平头正脸,腰悬余财的就可以抬脚迈进门的。”

风水轮流转,此言端是不虚。转而换做英琭一张玉面涨得五彩纷呈。明显听到四外偶有憋不住喷笑的微动。

随即扯着沈骧在眼前,压低声音威胁:“我好象听出你言下之意是在邀请我。还是莫自寻不自在。”——“那你就三尺白绫悬上房梁。待你快意满足够了,我也做一把守节贞烈自尽明志。让你手下人看看他们主公逼奸良家子弟的禽兽嘴脸。”

话音甫落,近处响起噗嗤一声,有人撑不住笑喷出来,继而已知躲藏不住,肘膝着地伏倒在当场,静等着受罚的做派;但气人的是,他居然还会笑得浑身发抖。

英琭顾不得与之计较,只把手臂一圈,将人横抱起来不由分说返回室内。“罢了罢了,不与你闹,我们正经说话。为你疗伤时,我曾经仔细查过,你体内并无藏毒埋蛊的状况。你且如实说,究竟因何事非要回去。若真是有何未被查到的毒蛊,我随后也能帮你解开,你信我,好么!”

一言问得少年终于缓下所有挣扎,泫然欲泣。“给我下毒,自然是不能够的。是趁我远在千里之外时,使人给我两个哥哥下毒。是罗耀庭在陪我来的路上,告诉我的。唯有我回朝述职亲自到他们跟前去领解药。你想让我···躺在哥哥的尸体上,同你鱼水两欢共赴巫山?”疏忽而又成一派淡对强制慨然赴死的样子。“我知道,你必定怀疑我,暗查强记看取西恒境内布防,我也无从否认。如此,亦不必等时辰满。你想要这身体,我遂你的愿给你。只要你到时将我的尸体交予罗锴带回尚京,这样也算是诸般周全了。”

不需追问几句,就问出了对技受伤之后,宫中安排侍女留在鸾尉小筑的情节。给文弱书生设局,是易如反掌之事。慕超谢琛再有足够警惕,终究防不胜防。无非是借的妾侍之手,轻而易举就把事办了。

几日来,英琭一直痴迷肖想着,小凤凰窝在他怀里,诉苦叫屈哀哀低泣的小样儿,那该是何等销魂快意情形。自知自己虽能慨然一个风流不羁之名,却终究不是禽兽。还知道断断不能在沈骧眼中,立定一个禽兽不如的英琭。那样一来所有的计较都将是付之流水。也更加知道,谢琛慕超这两个哥哥之于沈骧眼中的意义,直如沈赫及先帝之于这少年心中的意义。亲情是沈骧于世间仅存的一缕生趣,重过他自己的性命。

记得瘦槐荫下对饮菊花酒时,沈骧明确说过:一家不扫,何以靖天下。英琭自己试手布控这盘情字谜局时,也正是看准亲情着点切入。步步走来一丝不错。正为于此,才要借着疗伤之时,果断出手破尽兰若余患。总归是想着凭真心实意,换一个心甘情愿两情相悦的如花美眷。原以为算无遗策,手捏把攥地将人搂进怀中,孰料一步失察,眼睁睁就要张开手,把辛苦捕获的小凤凰放飞。

忽然,脑中一个词不经意间炸响--逆势而翔,绝而后生。那母子二人又为我奉上的绝好机会,岂有错手放过之理?

意念既定,即垮下表情痛心疾首又强作欢颜状,眼中也随之红起来。“罢!你不必这般拼死为难。真也好假也罢,我不想再分辨。每逢有甚所谓国之大道,掺杂进你我情分之间,你一番为难算计之后,必要将私情先于剔净。哪怕是身为一国之主满捧赤诚,与你眼中亦是一文不值。罢了,我无需施舍,放你走就是。只是你要有个准备,回去之后,你的处境亦将趋于艰涩,而你我之间,也终将被逼成同室操戈的死局。再见面时,你落在我手上,只能是选择怎样的死法。你可明白?”

玉白的颈项轻轻晃了个点头的动作,也晃乱了英琭的心。他把骧半擎半抱的举在眼前。“小凤凰,我不甘心呐!你抢了我珍爱之物,必要先还我才行。”——“何物?”小凤凰的茫然令英琭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心,我的心。在望鹤台上被你掏走的。不仅要你还,还要连本带利还与我。不要否认,你心里早已经有我了。在那生死一线之时,你念出的名字是—放之。我才是你默认已久,能与你携手并肩,放情游翔于天下的人!”

不再给他任何机会,英琭直接以霸道的拥吻堵住了沈骧的口。继而挟抱着他转身使出‘凌云步’,放倒在温软的床帐中。乍然遭遇到这等动作,沈骧虽然上身被控制住,两腿却还在蹬着。终于一记重踢正着在足三里上,英琭吃疼就此一翻,抱着沈骧坐在床上。

“好了好了,我只这样抱着,不做那类事情。我对你何曾言而无信么!”怀中的身体还在激烈喘息,却也明显松弛下来。

“你休要妄想,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骧试着挣脱开英琭的环抱,为此还不顾死活的说道。

英琭却不搭理此类苍白的狡赖,自说自话道:“再有十二个时辰,就可以启出你体内所有封针。而这十二个时辰,要属于我,只能属于我。回去之后,七七十九日之内,尽可能不要调动内息。若是芷璘和呈平的毒不好解,就派人给我或者擎韬送信···回去之后,把罗家提亲退了。那个女子配不上你;罗家人求亲的目的,不过是想借助你在座上眼中的地位,坐稳他们自家人的位置。”

月悬入钩,清歌乍起,是谁在轻唱《橘颂》···

九月十四日,西恒递来照会:宣平公主行刺案,经查实属于为歹人要谢。真凶业已落网,宣平公主刺驾之举不予深究;亦不予做册封授名礼遇。准留居春影宫静养以观后效。就此罢停一干庆典,贸易榷商,勒令送亲使团即日会合外城卫队,有恒方马军骑卫‘护送’回国。

九月十六日,沈骧会合罗锴等人出城,在城外禁军营中带出送亲卫队。查点人数发觉少了近四五十人。连罗凯听了都不禁吐舌愕然。不肖细问,无论是暗卫还是纯粹刺客,都已成了刀下鬼。正是这些鬼,堪堪就勾走了千余条性命。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骤闻吟诵之声,沈骧立时勒住缰绳。千里传音。若不驻足,随后响起的必是鸣镝破空的尖厉声音。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身侧望来的尽是侧目而视的眼光,如刀般要将沈骧乱刃分尸。再不是未迈出驿馆时的那满目诚惶诚恐。骧不想解释回避,傲然环视看了回去:“哪一位出列,随我回去向西恒国主驾前辞行?”

罗锴咬牙切齿满面冷峻一语双关:“沈大人莫非还有不舍之事?”——“一帮地主出行相送,焉可明知不理,况乎我等目下还在西恒地面上。罗大人若不放心,便有足下随我一行”不再理会频频飞来的眼刀脚下点蹬催马折回。罗锴狠狠导了几股气,提缰跟上。

英琭终于还是轻装简行来送别。依旧是霓为衣兮风为马,笑看众生斜睨众生的气相。罗锴在沈骧身后压不住满腔怒火,抬腿摘下长枪擎握掌中。与之同时,耳风中有闻弓弦扯动的声响。循声望去。英琭身后,卓尔手中铜胎铁背弓拉得圆满,双倒钩长箭顶在弦上,直直指定罗锴面门。另一侧的唐劭,提着金背蟠龙刀,胯下战马被主人勒紧缰绳,扯得‘哕哕’躁吟不止。只要罗锴再有丝毫动作,立时便是刀箭齐至。

骧提缰催动马匹凑前几步,在鞍上端揖:“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得千金之躯降阶相送,实不敢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国主请留步吧。”小小箭阵排开,从两侧包抄将沈骧罗锴圈在正中。

“仪光就没有临别赠言吗?”沈骧能听出质问中隐隐的颤音。“记住,被你抢去的东西,孤家必定要加倍讨还的。”此刻只要一个动作,包括沈骧在内,千余条性命,将就此留在这片土地上。英琭还是要赌一把,抓定全部胜算。

沈骧垂目思索片刻微然一笑:“昔日从师游历东海,随性对称一联。有些简陋。今日匆忙聊做相赠罢。上联是:江山如画血为墨;下联对:天地比册骨做刀。仁兄好自珍重,小弟就此拜别。若得有缘来日再会,以往所欠一并奉还;若无缘,便不会再见了。”又是折身一揖。依然拨转马头,身形轻松放马而行,竟是有意做空门大开的姿态。

英琭终是将手一挥,所有箭矢弓弦未松逐渐朝向地面。罗锴逡巡着诸般动作,深知那些拉弓的手臂虽是还会抬起来。“罗耀庭,你也去罢。仪光尚且放心回队,你甲胄在身竟无胆量回马;可不是要折尽你忠勇传家的脸面了!孤家若想取你性命,也不屑于背后下手。走吧,最好不要试着挑衅孤家的耐心,对你,可有限得紧!”

当沈骧袍服的一抹绛红色,并入大队之后。英琭突然用马鞭指点着对唐劭切齿道:“知会伏于尚京的人,年底之前,无论采取何种手段,将此人与我擒回。不然,便杀了他!活,我要见人,死,我要见尸!”

直至进入安奉地界,沈骧才觉出浑身骨头要被颠散架般,无一处不叫着酸痛。

独孤澹见沈骧面带郁郁之色,摆手示意端木洵往外间去招呼其他席面。亲自提起酒壶斟满酒杯,继而笑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看贤弟的情绪倒似是‘慨当以慷忧思难忘’。还在为此番和亲不利介怀?罢了。贤弟能在那般凶险情形之下,率队而回,亦是极为难得。”沈骧欲起身拜谢,被独孤澹伸手按住。“仪光,英琭若是能令你轻易探勘到云骑卫的动向,还是鬼见愁吗!且不说这一去一回中间,暗卫刺客交叉骚扰,他也只是出手剔除了这些刺;便是最后带领箭阵出城相送这一节,就是无比凶险。其中杀机倒有七八成是真的。你当他是会顾及颜面么?说不得是另有计议在里头。亦或是···关心则乱?”

沈骧杯酒呛了,捂着口咳嗽不止半晌才顺了一口气。“此番和亲失利,踏勘又多半落败。回去之后少不得被问责。估计会问个流配边陲军中效力。流放南向的可能不大,往安奉来的可能多些。”

独孤澹抚掌大笑,喜道:“当着能如此,为兄即刻命人将安奉境内梧桐树悉数移到奉节成中来,只为恭等凤凰栖落。”转而回复正色诚恳言道。“仪光若是真能回此地来,为兄是求之不得。果能得凤郎相助,五年之内必能引出一支铁骑护境开疆。否则,独孤澹披枷跪于东面城头,向天下及先帝在天之灵谢罪。”

沈骧起身双手持杯向独孤澹经过,两杯相触罢,一饮而尽,一言为定。

缓着冲起来的酒气,骧暗暗问自己:该如何从这天罗地网中,抽丝剥茧扯出这五年时光。

门帘一掀,是端木洵领着侍从进来添酒。窜进的冷风使得沈骧浑身一激灵。独孤澹将一件厚披风递给他。

“哈哈,仪光,怎么一副伤春悲秋的神态。前面有宣平公主刚演罢一场《昭君出塞》的‘哭嫁’;你回来还要凑一折《西子思吴》的‘捧心’来做压轴不成?”端木洵上前又为沈骧斟满酒杯,打趣道。

独孤澹故意轻咳一声,示意端木洵止音:“佳叆莫要玩笑了。仪光此番出行本就是带伤远途。目下或有不好,你且关照下面弟兄,不可上来闹酒。另则,尽快召集军中长于解毒者往你处报备,不日赶往尚京。”端木闻言,不需多作解说,立即插手施礼出门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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