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先生狂躁地扒拉着头发,恨不得把满头银发拽成个七零八落的扫帚。
“这么难搞的性子,除了我谁能伺候的了你”,焦先生曲起手指在毛玖脑门上抚了几把:“多少人天天供奉着老子求老子的元丹…老子自己掰了半颗给你,不知足也就罢了,还总想要了老子的命。你也不想想,要是老子挂了,谁还在这山头罩着你?”
毛玖这些天对焦先生一直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即使晚上在床上被干的哭叫不休,第二天醒来也是白大褂往身上一套,眉眼清冷,高高在上,看着焦先生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团被揉烂了踩在地上的面巾纸。
呵,哪有面巾纸这么高端,顶多也就是一张皱巴巴的草纸。总把人在床上干哭也是不行,焦先生抓耳挠腮,干脆租了许多黑帮碟片在兽医所里翻来覆去地看,老大们如何调教马子没学明白,那一口半黑半白,颠来倒去的混话倒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想而知,毛玖对他的厌恶是如何提升到了现在的层次。
毛玖内心深处其实是吃软不吃硬的,焦先生却是个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柔软的,两个人硬碰硬地挤在一处,磕磕绊绊地大眼撞小眼,在焦先生看来,说不定毛玖只当他是个廉价的按摩棒,呵,还是根横冲直撞、自带语音,早晚会被返厂维修的破烂棒子。
焦先生想着想着就觉得满脑袋官司没处投诉,手里的铁锅也被他砸的哐哐作响,药液不知洒出去了多少。
毛玖从迷蒙中醒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眨了好一会儿眼睛才让面前的一切变得清晰,浓重的药味在小小的厨房里发酵,视线尽头的厨房里足足摆了二十口锅,每一口里都煮着半锅浓棕色的中药,对于焦先生的用料和蒸煮方式毛玖不敢苟同,但是从焦先生来到这里开始直到现在,三个月早已过去,每天晚上焦先生却还是会毛玖睡着之后起来煮药,直到天明才会弄出小小的一碗精华。那是毛玖给自己配的补身药方,材料难寻又蒸煮费时,所以他自己一直抽不出时间去弄,谁知这药方有一天被焦先生翻了出来,在那之后焦先生就不怎么在诊所里呆着,而是每天天不亮就跑出去,暮色四合时再扛着几大袋还沾着黄土的药材回来。厨房里格外闷热,焦先生又是个受不得热的,于是他干脆将衣服扒了个精光,只在腰间系了个围裙。他挥汗如雨,手忙脚乱地扇着火,摸了这个锅又摸那个,每煮一会儿就会挑出一勺在嘴里尝尝,苦的呲牙咧嘴之后再将那勺药倒回锅里。毛玖本来就先天不足,即使被莫名救回之后也是身体不好,平时即使做了个时间长的手术都会脸色青白,在床上更是不堪大用,只射出一次就会瘫软在床,无论如何摇晃也再醒不过来。
焦先生却只在第一次来的时候强迫过他一回,之后即使憋的厉害也只做一次,毛玖累的不能动弹,焦先生也不逼他,而是自己到洗浴间里折腾上好久。这么短短几个月过去,焦先生手掌上的茧子都厚了许多。“看什么看,醒了就喝”,焦先生汗流浃背地捧着一碗药回来,银灰色的发丝几乎黏成了块,他对闷热敏感,才呆了不久就起了满脸的疹子,这种麻痒的感觉让他心情郁闷,说话更是没什么好气:“看你那麻杆似的样子,一阵风过来都会把你吹跑。补了这么久才见起色,再接再厉接着喝,别让老子的疹子白长一脸。”
毛玖没有推拒,而是伸出手接过药碗,仰了头就想一饮而尽,焦先生突然抓住他的手把药碗接了回去,恶狠狠吹了几口才又递还给他:“这么烫就往嘴里送,你被操傻了吗?”
…说话怎么变得这么粗鲁。但是焦先生为他所做的这些,他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果焦先生不用这种强取豪夺一般的方式对他…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比现在缓和许多吧。
毛玖慢腾腾地将药饮尽,焦先生目光复杂地紧盯着对方,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将药夺回来的——但他终究止住了动作,毛玖的目光被药碗遮住看不真切,所以也不知道,在他将药缓缓饮尽的过程中,焦先生眼里那些仅有的光彩渐渐消失,原本沉淀着的琉璃珠似的阴冷慢慢泛了上来,直到覆盖住他的整个眼瞳。
毛玖在喝尽最后一滴药之后,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他脖颈冒出了几条青筋,无法抑制地觉得手腕颤抖,几乎捧不住手里的碗。雾霭在眼前一点点加深,不过那种感觉更像在玩高空飞毯,他好像被人拉着脑袋往高空中甩去,刚刚飞起就又被晃下,那种失重的眩晕感让他心跳过速,怦怦跳动的血液从喉咙口向上涌,还没等冲上大脑,就被强硬地压了下去。
他手指瑟缩着四处乱摸,眼球滚动,脸色泛白。心脏剧烈跳动之后,血流的速度却又骤然放缓,他觉得身体开始变冷,从脚趾到头颅都被人一寸寸浸没到冰水里,脉搏在皮肤下滚动的更慢,像是沙漏快要流光时坠下的一粒一粒的沙子,许久才会掉进底下的沙坑。
他需要的氧气似乎越来越少,或者说,他能汲取到的氧气只够他不言不动地躺在床上,连多动一下手指都不被允许。毛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瓷碗扒到地上,瓷片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数声粗糙的裂响。“焦先生…”毛玖努力按住太阳穴,细瘦的手指抖个不停,他身形晃动了一会儿,终于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去,扒着焦先生的胳膊就摔进了他怀里。他从焦先生肌肉坚硬的大腿上奋力仰起了头,满脸都是因焦灼痛悔而凝聚起的冷汗:“我…很后悔…相信你…”
焦先生好像被坚冰凝成的瞳仁儿突然一颤,手指居然抓不稳毛玖的肩膀。“焦先生…你到底…要做什么?”毛玖再也动不了身体,只能把头挨在焦先生腿上细细喘息,他好像抽搐一样,手指用力抠进焦先生大腿的肌肉里,声音嘶哑的像在哭泣:“我什么都…做不到…甚至没办法…阻止你…”
焦先生的裤子被抓揉的乱作一团,皱起的裤线被汗水拧出数道痕迹,焦先生低头打量了毛玖突起的肩胛骨半晌,终于用双手横过他的脖子和膝窝,将他抱回了床上。
毛玖一直不肯合上眼睛,他眼皮已经重的要黏在一起,却还强撑着用倔强的目光紧盯着焦先生。
如果合上的话…再睁开的时候,会看到什么呢?焦先生应该不会伤害自己,但是其他人呢?焦先生会在乎他们吗?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个慈悲心肠的人”,焦先生用僵硬的手掌拍了拍毛玖的脸,他面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是眉峰的颜色浓重了许多。察觉到毛玖脸上抑制不住的惊恐,焦先生竟还微微弯了弯眼角:“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动那个二郎,但我和老盈的账早晚也得清算,我只看重结果,过程如何,和我无关。”什么叫“和我无关?”
你要伤害多少无辜的人?毛玖的大脑越来越混沌,他心里越是着急,身体就越是动不起来,这种大脑和四肢的联系被切断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他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抱着他的那个人仔细地在他四肢上都包上了海绵,他被从诊所送进了地下室的最底层,那个人拍了拍他的屁股,将他往空中一托,就让他身体变轻,慢慢飘到了半空中。
这是毛玖意识还算清醒时所感知到的最后的画面了。焦先生拍了拍困住毛玖的那个气泡,气泡的外壁被他按出了手掌的形状,他托着那个气泡将它定格在了半空,时空的流动仿佛也同样静止了下去。地下室里没有钟表,但刻度的转动却在焦先生心底里蔓延开来,一格格、一秒秒地震出巨大的轰鸣,他的脑海深处被迫扯开了深重的裂纹,最开始的时候只有细微的灰印,之后这个痕迹被拖的越加深长,直到将他的神经完全扯裂。他隔着气泡用石灰似的眼睛打量了一遍毛玖的脸,随后他紧紧合上眼皮,一步步倒退着离开了。
当地下室的大门关上的时候,最后的枷锁也被无情地砸碎了。皮鞋在地面上碾出一个个土灰色的脚印,阳光被踩在脚下,阴影身体背后被尽情地拉长,因为毛玖的性格好静不喜动,所以诊所里的物体也都被摆放整齐,虽然都是光洁崭新的东西,却没什么温暖的气息。平时这里人来人往的也看不出来,但是没有来客的时候,连声音都仿佛是静止的,脚掌踩在瓷白的地面上,只能踩出一个个圆斑状的印子。寂寞吗? 踩着自己的脚印,和自己对话,寂寞吗?
焦先生站在窗边,用手掌挡住眉毛上遮住阳光,俯视着下面来来往往的行人。
到底如何才算是寂寞?生老病死,为了生计发愁,因为缺衣少食而耕田劳作,用面具遮住自己的表情和心,用另外的一张脸去面对别人,这算是寂寞吗?如果焦先生愿意,他可以降下一场大雨,可以让桃源镇乃至周边的小镇都处于一片汪洋之中;他可以利用世间的规则,去探索最美的景色,获得最多的财富,得到最美的伴侣,但他并不快乐。 可是老盈却仿佛很快乐。
焦先生还记得自己呆在水下的时候,他如一尊化石,亦或是一座永远也不会动的雕像,他沉在蔚蓝到几近透明的水底,整个大海都随着他的心跳而震颤,他静静地呼吸,感受着流动的水波从每一块鳞片下里淌过去,鱼虾在他的尾巴下沉眠,鲨鱼在他的领地里捕食,血雾还未从海洋深处滚腾起来,就悄无声息地被吞到某个庞大生物的肚子里。
老盈并不生活在水底。
那家伙或是腾在天空上,或是趴在某个山头里,在一些人类剧组去庙里烧香的时候,他就潜在山窝里吼上几声,或让大雨从长天里倾盆而下,那些人无一不被吓的屁滚尿流,连哭带爬地从半山腰上逃下去,身后的钗环碎粉之类零落一地。
每当那时,老盈就会化为人形悄悄地跟在后面,从他们丢下的东西里捡出感兴趣的东西,或是抓住一个拨浪鼓摇上几天,或是用一些上面画着人形的红色纸片撸鼻涕,有些时候能捡到一只小棍上插着的圆溜溜的东西,那东西沾了泥土,掉在地上还会咕噜噜滚上几圈,老盈扒拉着它在地面上玩了一会儿,随后就把它抓在手心,笑眯眯塞进了嘴里。
…多脏啊。
焦先生在海底里用鼻子吐出一连串气泡,嫌恶地把脸一撇,正好撞在脸旁一只正大快朵颐的鲨鱼脑袋上。
鲨鱼兄噎到一半,只得和焦先生大眼瞪小眼,焦先生动了动须子,鲨鱼眼含热泪把血盆大口里剩了一半身子的大鱼吐出半只,强忍着心痛将血淋淋的鱼呈在了焦先生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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