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了?”龙宿一挑帘出了车厢,齐州在灏陆之南,一年到头也未必落得一两场雪,纵是落了也不过薄薄一层,云一散便也跟着散去了,徒余残水凝冰,然而这冰也不过留得三五日,每每如此龙宿便想一观北陆飞雪是如何,据说雪大时漫天席地,能没了膝,甚至还能连降数日堵了门成了灾。
今日龙宿总算是亲眼得见了,他出车厢时马车恰出了隧洞,天上分明还有浓云,龙宿却仍被雪光刺了眼,然而这席卷天地的素白银装,不容异议的淹没了其他颜色,甚至是景物的轮廓,竟成就了别样的霸气恢弘,让龙宿舍不得眨眼。
佛剑停了车,回身进去取了披风裹好了龙宿才慢慢起行。这路不宽,昨夜的新雪无一丝人迹,只勉强凭借稀疏的荒草辨认曲折的官道,着实不敢快行。
龙宿无状的坐在车边,将双腿悬垂下去随着车身轻微的摇摆闲闲的晃动,看着马车在平整的雪地上轧出两行车辙,觉得无比惬意,就连一向不喜的寒风此刻都觉得清爽的很。想来昨日还是深秋,今日便已隆冬,秋冬之间不过一日路程一山之隔,若此时还头一日之后又是秋天了,如此想来这世界当真玄妙。如此想着龙宿便回头向山上看,发现他们走了大半日竟还看得见早上穿过的隧洞口,这路也走的忒慢,不过倒也无妨,左右眼前雪景难得一见,细看雪中隐约露出的山石草木,俱是别样风情。
龙宿取了盒小点心,边吃边散漫的想些杂事,细算下来到今日离家已将近九个月,竟是大半年了,时间当真如指间流沙。又走了这小半日雪云散去不少,龙宿望着天边云卷云舒竟生出许多感慨来,一块红梅酥拈在手上足有一刻钟,直把露在袖外的修长手指冻得通红。
“吁——”佛剑勒住马车,龙宿这才回过神来,偏头轻问了句,“怎么?”
佛剑将那块酥糕放回点心盒子,然后连着龙宿一起塞回车厢里,“前面怕要步行了。”
龙宿看了看天,虽是晴了,不过他们正在背阳的山腰上,反倒比有云时更暗,前面山势渐缓,雪也积的厚些,驾车不易辨路,只有人下去牵着马首。车走的极慢,龙宿在车榻上躺了一会,无聊的紧,又将点心盒子打开,却没什么食欲,想了想起身挑帘又出去了。
龙宿跳下车,塞了个东西在佛剑嘴里,佛剑嚼了两下便有淡淡的梅香混着些微甜味化开在嘴里,甜而不腻酥而不干,正是方才龙宿一直拈着的红梅酥糕。见闷和尚乖乖吃了,龙宿一笑道,“吾也坐的乏了,下来走走。”
哪有主子牵马从人还在车里坐着的道理,所以言歆坚持也要下车跟着,龙宿便叫他牵车,自己与佛教并行探路。
两人并肩而行却又不说话各自走路,两排脚印始终保持着不变的距离。忽然空中传来一声鹰唳,两人同时站了脚。
龙宿抬头看见两只黑色大鸟在空中盘旋,猎鹰?鹰是空中霸主,若是野鹰极难互相配合,何况是在这个时节出现在靠近人的山腰,所以定是人驯养的。初雪冬猎,猎鹰之后必有猎犬,与猎鹰的侦查驱赶作用不同,猎犬已经能够进行一定程度的捕杀,而且它们经过驯化,不鸣不吠凶悍迅速,就算是人也能瞬息致死。
便在龙宿如此想时,仿佛是为了配合他,一黑一白两个东西猛的从旁边窜了出来,电光火石之间佛剑与龙宿都是下意识的反应,佛剑闷哼一声,怀里困了只猛犬,虽被佛剑捏住了嘴,却还是用不算锋利的爪子抓伤了他的手臂,佛剑本想用手指点住猛犬脊柱,如此它便动不得了,但不知为何它忽然安静了下来。佛剑松口气,顺着它目光去看,“龙……”佛剑一抬头话就哽在了喉咙里。
“呃……”龙宿的扇子化成了剑,那上面串着一只纯白的貂。
佛剑知道他方才是本能的反应,但正因如此才让他更无奈,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混杂着驱马的呼喝声。猎犬听见声音就来了精神,挺身摇了摇尾巴,不过猎物没逮到它也不敢回去,于是“汪汪”的吠了两声,而后周围犬吠此起彼伏,原来尚有十数条猎犬伏在周围只是慑于龙宿杀气不敢上前,天上猎鹰得了猎犬讯息又是两声长唳,很快马蹄声便直奔而来,这次还响起了唤鹰的鹰哨声。
只几个呼吸间远处便出现了个马队,大约十几个人,都穿着黑衣,在雪中分外醒目,不过龙宿只扫了一眼,便低头去看佛剑被抓伤的手臂。佛剑站起身来道,“无妨。”
龙宿瞧了瞧剑上串着的雪貂,已死了个透,依这和尚的性子,怕是生气了又不忍怪自己。
马队在两人四五丈外停了,走到近处便看得清,他们披的竟是军甲配的亦是军鞍。
龙宿颇有几分郁郁,人言瞬息之间的决定便是本性,莫非自己本性当真如此嗜杀么?于是也懒得理人只垂下剑去,猎犬小心的将雪貂从龙宿剑上叼下来,而后小心翼翼带着犬群回了马队。
龙宿宝剑本是滴血不沾,只是此时天寒地冻,貂血凝了冰嵌在剑身繁复花纹之间,龙宿屈指一弹,血冰被震碎四散开来,剑身嗡鸣反着地上雪光,竟是一派肃杀,对面军马不安的打着响鼻用力踏着前蹄。
☆、三十
“秃噜噜”龙宿背后传来两声重重的响鼻声,原来是言歆牵着马车赶了上来,龙家骏马虽堪比军马,却也抵不住龙宿凛冽气息,停在两丈之外无论言歆如何拉扯也不再上前。
龙宿收了剑,对面马队为首之人提马上前道,“二位可是要入京?”
佛剑颔首道,“是。”
那人下马走上前来道,“在下京越御风营副司卫使,”说着向两人一拱手,“可有文牒?”
龙宿也不回头,只向后一挥手,不多时言歆将一份信函递在那人手上,正是太君治亲笔通界文书,文涵行笔极其端正,一派公事公办的态度,但上有太君治官私两印,证明了佛龙两人身份之余也是告知京界守军不得无礼多方照顾。
官涵验过无误那人又将信函双手递还默言歆,言歆接过信函退回马车边。
有太州司的官涵,于情于礼都该护送龙宿两人过界,于是那人一声呼哨马队立即收了围猎的散漫排好队形,足见京越守军平日训练有素。
京越守军对山上地形最为熟悉,莫说是下雪,便是闭了眼也能纵马而驰,马队两分前后照应,将龙宿马车护在中间,队长亲自御车,这一路总算快了些。不过京越界限上少有人家,龙宿一行到了山下军营时虽天还亮,不过今日已不宜再走,其实有车有马有配骖,要走也是无妨,不过太君治曾在京越边线担任司卫长,此处大部分都是其旧部,看在太君治面上也要住上一晚的。
龙宿与佛剑终究是外客,不好住在军营里,军营之前挖了一条护营河,引龙脉水作防御之用,河水另一侧有军田,春秋两季便雇农人临时来收种,夏季则由军人轮班照看,是以军田旁备有农人暂住的小屋,如今冬闲,恰给他们住。
太君治信中并不曾提及龙宿身份,不过太君治同龙家交好几乎无人不知,龙宿车马皆打有龙家印记,再看穿戴气度,其实身份不难猜测,何况军人对事情蛛丝马迹的猜测尤其敏锐,他们住下的当夜现任京越司卫长便前来探望,并备下酒席奉上软榻,离开时还留了一队人充作护卫。
龙宿在榻上躺着,听见佛剑在屋外和军卫闲聊,龙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竟觉得佛剑在躲他,言歆在原来的硬木床上睡了,龙宿轻手轻脚的给他盖了暖被,之后便坐在一旁听门外的声音,多是那群兵卫在讲,佛剑极少答话,只偶尔问一两句,龙宿知道他今夜不会进来了,那他也必然睡不着了,听到大约三更。龙宿坐的乏了,便又回去躺下,回想佛剑以前说过的故事,想过去十来个却仍是睡不着,只好又去听门外声音。
不知怎地,竟聊到佛教上去了,似是帝都西侧的西佛寺也派了和尚出来传法,现下正在最近的彤随率,京畿王地除帝都之外,地分二十六率,环卫帝都,每率方圆也有小半个州大小,最近的彤随率离此该有一日路程。
天色将亮时佛剑推门进来,见龙宿支头半靠在榻垫上忽然想起龙宿夜读的毛病,将被子给他向上拉了拉,“我给你说段佛言吧?”
龙宿气恼的拍开佛剑的手,“不用了。”说完自己拉上被子倒头睡了。佛剑知道他为何生气,只是比丘动情罪孽深重,他已然错了,便不能让龙宿也堕阿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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