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往帐子里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贫道尽力一试。请皇上赐纸笔。”
有这一句话,中人宫女们自然奔走着去取笔墨纸砚,知白在长案上铺开素纸,瞅着敬安帝正在床边看皇后的时机,低声问齐峻:“殿下主意打定了?”
齐峻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断然道:“你只管施法便是!”
知白又叹了口气,一面磨墨一边喃喃地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后变化是福是祸,非人力所能预料……”拿起笔来蘸饱了墨,啪地就落在纸上。
他画了四五笔之后,齐峻已经忍不住嘴角抽搐,敬安帝也走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皱眉道:“道长这是——画的是——”纸上那黑糊糊的笔划,东一弯西一拐,简直就是鬼画符!
知白自己倒极是坦然:“这是桃树。贫道素来少习画艺,取其神而已。”
这下敬安帝也忍不住要嘴角抽搐了。他娴于书画,一眼就看出来知白这真是“少习画艺”,别说形神兼备了,他画的东西只能勉强算是树杈子,至于取其神什么的根本就是瞎扯,更看不出画的究竟是什么树了。
知白画了六七笔,一棵“桃树”就占满了整张素纸,粗重的墨线像蟠曲的虫子一样,底下扭成一团,上头张牙舞爪,且光秃秃的连片叶子都没有。齐峻虽然忧心皇后,这时候也忍不住道:“这——这哪里像是桃树?”皇宫里也有桃树,虽则是经过修剪的,但也绝不至于长成知白画的这样儿。他笔下的桃树,树干好像老梅树一般横蟠于地,枝杈又伸得太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王母蟠桃天上发,三千年春始一花,借得孝子格天意,偷来精灵落我家。”知白曼声吟诵,放下毛笔,对着齐峻伸出手,“请殿下将右手伸出。”
齐峻伸出手,知白捉住他食指就往嘴里一送,一口咬下去,齐峻的食指立时被他咬破了。旁边宫婢看得险些惊呼出声,看知白的眼神简直无法形容——这是狗么,怎么张口就咬人哪!
知白却是毫不在意,拿着齐峻的食指就对着纸上按了下去。这一按,一滴鲜红的血渍迅速在素纸上洇了开来,正正印在他画的枝杈之间,乍看上去,就像一朵盛放的桃花。知白满意地放开手,将素纸折叠了起来。
说来奇怪,这宣纸轻薄,若是正面作画,反面自然也有墨渍渗出,可是知白将这素纸折叠起来,众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素纸反面洁白干净,竟仿佛是从未用过的一般。此时众人才看出些端倪,对于知白咬人的事也顾不得再追究,都眼睁睁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知白将素纸折叠成一小块,便把自己的食指送到嘴边,一口又咬了下去。这会儿再没有宫婢大惊小怪了,都看着他把咬破的手指按到纸片上涂抹起来。殷红的鲜血抹在纸上,就像被什么吸了进去一样,竟没留下任何痕迹。内殿中此时静得落针可闻,除了皇后在床上艰难的呼吸声,其余人皆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后背生凉。
知白在纸上涂涂抹抹,因为鲜血都被素纸吸了进去,谁也看不出他画了些什么,只看见他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仿佛很是吃力。足足过了半盏茶时间,他才猛地收回手指,疲惫地喘了口气,指着旁边一个宫婢道:“将这纸烧成灰,不得触碰金铁之物,以玉杯盛之。”
宫婢迟疑地拿过折叠的纸片,极想打开看看又不敢擅动,倒是敬安帝实在忍不住道:“道长,可否打开一观?”
知白随便点了点头,指了另一个宫婢道:“去收集百草露水,冲了纸灰请娘娘服下。”
百草露水宫中还真有,乃是宫妃们讲究饮茶,故而收集了各样的水,有梅花上的雪水,荷花草叶上的露水,铜盘盛接的雨水,不一而足。皇后虽不饮茶,但敬安帝却是好茶的,紫辰殿里自然也要备好水,预备敬安帝来时使用,百草露便是其中之一。
此时那拿着素纸的宫婢已经迫不及待将纸展开,顿时殿中众人的目光都投在纸上,齐齐倒吸了口气——齐峻用指血点出来的那朵桃花,竟然已经变成了一颗桃果,血渍将那桃果染得鲜红欲滴,栩栩如生,连着那横七竖八的墨划居然也有点桃树的意思了。
敬安帝震惊莫名。若说他原本对知白还心存疑虑,此时却半点儿怀疑都没有了,甚至还有些怕自己先前的怀疑对知白是一种冒犯,连忙对王瑾道:“取朕的九花玉露杯来供真人使用。”
王瑾连忙应声,连小中人都不差遣,自己一溜小跑亲自去将那只羊脂白玉雕成的杯子取来,这杯子是敬安帝仿汉武帝事,每日在庭中取露水所用,虽只有拳头大小,外壁却雕刻着九种缠枝花卉,平日里有中人专门保管,珍贵异常。
小宫婢战战兢兢将画纸重新折起,就在玉杯中点燃,只见那火苗蹿起两尺多高,绝不似一张普通宣纸能燃出来的,热力熊熊,竟逼得点火的小宫婢直往后退。那火焰颜色赤红,却无烟气,反而飘逸出一种淡淡的甜香,冲入殿中众人鼻中,都觉得顿时神智清明,胸头舒畅,只片刻间就将殿内原本浓郁的炭火汤药气味冲得一干二净。
足足烧了一炷香时间,火苗才渐渐熄灭,九花玉露杯却洁白如故,只在杯底有一小撮纸灰,隐隐闪着金光。齐峻亲自用百草露冲了,端到床前。皇后已然不认人了,幸而用玉勺喂着,还能将那纸灰水喝了下去。知白在旁边看了,微微一笑:“让娘娘好生休息即可。”
第10章 疑心
只这一会儿工夫,这内殿里已经是异事频现,虽然皇后现在还没有什么变化,但众人看着知白的眼神已不一样了。敬安帝双眼发亮,吩咐王瑾道:“速去准备一处宫室打扫干净,供真人居住。日常供奉——与国师等同。”
王瑾吓了一跳。真明子的日常供奉精细到了极处,其费用恐怕比之齐峻都不遑多让,如今知白才进宫,就得了这样的供奉,可见敬安帝对其重视到何等程度。他正要应喏,知白已经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多谢陛下。不过国师既为国师,想必对我盛朝国民有大贡献,自应享用供奉。贫道山野之人,修道者不以物欲为要,只求一室存身即可,一应使用皆请陛下从简,万勿糜费。”
敬安帝脸上不由得微微就有些异样神色。知白说真明子既为国师,必是对国对民有大贡献,可是细思真明子自入宫以来,除了献上金丹之外似乎也没做过什么,说到对民之贡献……倒是三年前曾求过一场雨,但雨下得也不大,并不曾真正解民之倒悬。何况知白说修道者不以物欲为要,而真明子号称修行,却在供奉上十分奢华……平日里倒也不觉什么,只是今日经知白之口说出来,便教人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齐峻在旁听着,此时才道:“父皇,真人与儿臣略有三分缘份,又务求简便,不如就请真人到东宫居住。东宫小花园还有几分野趣,旁侧宫室依假山而建,无人打扰也算清静,正合真人野修之意。”刚才知白说的那几句话都是他教的。敬安帝是他的父亲,有道是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敬安帝深信真明子,若是别人敢说真明子糜费、尸位素餐,只怕立时就要被拉出去砍了;可是知白有这样的神术,却依旧简朴清净,两相对照,不必多说,敬安帝自己也要对真明子有所疑惑了。
这世上最可怕的,其实就是皇帝的疑心。真明子之所以能在皇宫中牢牢站住脚跟,甚至连齐峻这一国储君都不能拿他怎样,任由他在宫中兴风作浪,就是因为敬安帝信任他,而防备着齐峻。
说起来这似乎有点可笑。信任一个外人,却防着亲生儿子。但皇家便是如此,齐峻是太子,将来要继位,却又不得父亲宠爱,谁敢担保他就没有怨怼之心,没有尽早夺位的念头呢?而真明子,却是一心为敬安帝炼制金丹延年益寿的。如此一对比,自然是亲疏而远近了。
但是这局面从今日始,怕就是要慢慢地变了。有知白在,敬安帝不得不对比着去看真明子,只要这怀疑的种子在心中种下,就会慢慢生根发芽,到时候,不单是真明子要被敬安帝怀疑,就连举荐真明子的叶家、亲近真明子的叶贵妃和齐嶂,都要被敬安帝的疑心波及。而从前真明子有意无意加诸于齐峻身上的种种责备,也将被敬安帝重新审视。
“贵妃娘娘到。”殿外中人的传报让齐峻微微冷笑了一下,叶贵妃这是坐不住了,来紫辰殿打探消息呢。
皇后病重,叶贵妃极有眼色地换去了鲜艳的衣裳,只穿了一件青莲色宫装,只是她肌肤胜雪,穿着这样浅淡的颜色反而越发显得清丽。一双窄窄金莲踏在地上,鞋底刻花暗藏香粉,所过之处都留下淡淡幽香,真如仙子神女一般,正是敬安帝最喜欢的。她身后的大宫女提着一只雕漆食盒,叶贵妃行了礼便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亲自奉上:“娘娘病重,臣妾恨不能以身相代……炖了一碗银耳燕窝粥送来,这燕窝是臣妾的娘家兄长派人去南海采的,只愿娘娘凤体安康,千秋万寿。”
齐峻微低着头站在一边,手在袖中紧紧攥成拳头,指甲陷入掌心,才勉强抑制住过去往叶贵妃泫然欲泣的脸上挥一拳的冲动。好一个猫哭耗子!明明知道御医说皇后命不久矣,却偏偏说什么千秋万寿,分明是一边在敬安帝面前扮贤惠,一边狠狠戳他这个太子的心!
“你有心了。”敬安帝却有几分淡淡的,只点头示意王瑾去接过食盒。叶贵妃伸出手,宽大的袖子有意无意向后滑落,露出洁白手腕上缠着的一圈白布,吸引了敬安帝的目光:“这是——奴才们是怎么伺候的!”
叶贵妃连忙将袖子滑下来:“并没有什么,是臣妾不小心被花枝划伤的。”
“皇上。”她身边的大宫女却突然跪了下来,“娘娘这伤,是因听说人血入药可治虚痨之症,所以——”
敬安帝果然动容:“此事虚妄,你怎能相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何这样看轻?”一改方才的冷淡,亲自上去携了叶贵妃的手细看伤处。叶贵妃顺势便往他身上靠了靠,轻言细语地道:“娘娘是天下之母,不过是要臣妾的几滴血而已。人血入药见载于古书,臣妾虽也知道或许是虚妄之说,但总怀了万一之想,若是侥幸有用,岂不是好?”
她这样说着,还不忘记微微转头,在敬安帝看不见的地方斜斜地瞥了齐峻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得意与挑衅。只可惜还没等她将目光转开,内殿里已经踉跄奔出一个宫女,扑通就跪倒在敬安帝面前:“陛下!娘娘,娘娘醒了!”
“醒了?”敬安帝下意识地放开了叶贵妃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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