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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说二弟月满则亏,那一厄又是什么?”

“这……实在不好说。”知白往齐嶂的方向看了一眼,“以二皇子的面相而言,是圆满无缺之福。只是这世上再无圆满无缺之事,以理而言,必有一厄。这一厄若是过了,则是真圆满,若是不过,或者命数有变也未可知。”

两人说话的工夫,后头的皇子皇女们已经给皇后拜完了寿,都是未成年的小孩儿,最小的不过是乳母抱着磕个头罢了,随即就是欢宴歌舞了。只听丝竹声起,一排穿着阔袖窄腰舞服的女子,从大殿侧门鱼贯而入,翩翩起舞。

“国师向娘娘献吉祥舞。”司礼的中人高声说道,众人的目光顿时就落到了这队舞姬身上,片刻之后,惊叹声此起彼伏,有些年轻的嫔妃沉不住气,竟然用手指着队伍中间的一个舞姬议论起来。

齐峻也转眼看了过去。真明子为给皇后献歌舞专门制作了一个木头偶人,这事儿已经是宫中皆知,但即使如此,齐峻也要仔细看了一会儿才从队伍中找出了那个偶人。

这偶人跟真人一般大小,脸面上用彩漆涂画着眉眼,头上的发髻用染黑的丝线攒成,还与舞姬们一样戴了金簪宫花,身上穿着鲜艳的阔袖窄腰舞服,与其余十二个舞姬竟是一模一样。最令人惊叹的是这偶人举手投足灵活无比,挥袖摆腰不细看几乎与真人无异,若不是手中多持了一朵莲花,只怕一时还很难分辨出来。难怪众人都啧啧赞叹,这样灵活的偶人,宫中还从未见过。

齐峻正微微皱眉,却听身边知白咝地吸了口气,喃喃地说:“摄魂!”

这两个字他说得细如蚊蚋,大殿中又满是丝竹之声,若非齐峻就坐在他身边,大约也不会听见:“什么魂?可是这些舞姬有什么蹊跷?”

“是偶人。”知白紧紧盯着翩翩起舞的假人,“这偶人上附着个魂魄,且怨气不小呢。”

“魂魄?”齐峻不由得焦急起来,只恨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

知白想了想,叹了口气,很心疼地咬破了自己食指,在齐峻眉心处划了一下,然后立刻把手指含进嘴里,含糊地道:“殿下再看。”

齐峻只觉眼前仿佛一亮,定睛看去,大殿之内的景物似乎都比方才清晰了,唯独那偶人面目倒模糊起来。再细看时,并不是偶人面目模糊,而是其上隐隐浮着一层黑气,仿佛另有一张女子的脸在那木头脸面上若隐若现,才使得偶人的面目反看不清楚了。齐峻穷极目力看去,觉得那若隐若现的脸好似有些眼熟,尤其是那惊骇怨恨的神色。

“是她!”齐峻脱口而出。那张脸,竟是从陌巷井中捞起来的宫女的面孔。齐峻在一刹那间想通了许多事:宫女根本不是自尽,而是被人沉入井中淹死的,魂魄却被拘到了这偶人身上;而这个偶人是要在皇后面前献舞的,也就是说,到时候,它会离皇后很近。

拘来一个魂魄放在偶人身上,再送到皇后面前,这是要做什么?齐峻到底是在宫中长大,片刻之间就想到了最可能的利害关系:宫女被处死,可能是有人打着皇后的名头;身怀龙种,却被皇后因妒恨而活活溺死,宫女心中怎能无怨恨?那么,假如有人将她的魂魄送到皇后面前,她会做什么?联想到宫中关于皇后是不祥之人的传言,齐峻眼色黑沉,渐渐聚起一股杀气来——叶贵妃和真明子,这是处心积虑要置皇后于死地啊!才出紫辰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陡然疯狂——齐峻听说过民间走舍的传闻,从前他大多嗤之以鼻,但现在……

“这偶人手里还拿着一朵莲花,”到了此时,齐峻的声音反而越发冷静下来,“我瞧着那莲花像是中空的,似乎有机关可以打开?”

知白眯着眼睛瞧了瞧:“机关之术我并不懂,但这莲花中空是真,里头灵气充溢——啊,是星铁!”

“果然如此。”这四个字齐峻是从牙缝里一个个挤出来的。真明子打的果然是这个主意,献舞及末,莲花突然打开,将星铁奉献在皇后面前,此时偶人上的魂魄扑到皇后身上,众目睽睽之下,所有内外命妇皇子皇女们都能看见,祥瑞呈上,皇后反而颠狂,这便是牢牢给皇后钉上了“不祥之人”、与星铁冲犯的罪名啊!

“怎么办!”齐峻一把抓住知白的手。事涉鬼神,饶是他再焦急也毫无办法。此时此地,能挽救这一切的也只有知白了。

知白叹了口气:“此魂魄阳寿未尽便被杀死,怨气极深。”他神色中透出些无奈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的杀害人命,逆天而行……”

这时候舞姬们已经舞到了皇后面前,倏然向中间一聚,将那偶人拥在中间。那偶人胸腔里竟发出声音来:“恭祝娘娘千秋,祥瑞百年。”声音婉转清脆,与活人一般无二,同时右手向前一送,一直执在手中的那枝莲花不知牵动了什么机关,木头雕成的花瓣猛然张开,露出中间的花心,翡翠做成的花心上,正嵌着那块星铁,一直送到皇后面前。

所有的人都惊讶于这偶人与真人一般的声音,唯有齐峻和知白看得清楚,原本浮动在偶人面孔上的那张脸猛然向前一冲,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从偶人身上脱出,直扑皇后。齐峻甚至看得清那张脸上的仇恨,还有大仇就要得报的快意,以及露出唇外的、白惨惨的一排牙齿!

“母后!”齐峻失声叫了出来,但那偶人离皇后太久,黑色人影扑得又太快,即使这时候他冲上去都已经来不及了。而皇后全无所觉,反而因为他的惊呼正要转过头来。

知白突然撮起嘴唇,对着前方吹了口气。他就坐在皇后侧后方,这一口气吹出去,齐峻隐约看见一道白气像灵蛇一样蹿出去,正正撞上了那条黑色的影子。

只是一口气而已,甚至没人注意到知白这个小动作,可是那条黑影却像被开水泼上的雪人一样,从被白气撞到的胸前开始,迅速化为乌有,齐峻隐约还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尖叫。而与此同时,那偶人扑通一声向前栽倒,手里的木头莲花摔在地上,只听当啷啷一阵响,翡翠花心摔了个粉碎,星铁从花心里掉出来,一路直滚到了皇后脚下。而那偶人也不知是撞到了哪里,关节处崩崩连声,用来绞结的牛筋纷纷崩断,木头做的手臂从两肩脱落下来,最后连脑袋都一歪,从脖子上滚了下来。

就是因为做得实在太逼真,以至于这脑袋滚落下来的情形极其骇人,一名宫女正端着茶走过来,这脑袋就滴溜溜滚到她的脚下,惊得她一声尖叫,整个人都往后跌了出去。偏她后面就是叶贵妃的席位,旁边坐的就是齐嶂。只听桌椅倾倒杯盘落地,一片混乱之中齐嶂猛地捂住了脸——他想过来护住叶贵妃,却被溅起的碎瓷片划伤了额头。

这一片大乱之中只有皇后幸运地没有被吓着。她听见齐峻的失声惊呼就回头,及至见儿子并无什么事,再转过头来,偶人已经分崩离析,连脑袋都不知所踪了。皇后茫然地低头看看,弯下腰从脚边将星铁捡了起来,又茫然地看向敬安帝:“皇上,这,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的千秋节出了大事!国师制作出来为皇后献舞的偶人突然失灵仆倒,御前失仪且不说,不知国师怎么想的,居然将祥瑞星铁放在偶人手中,以致星铁跌落,险些就将天降祥瑞摔坏了!这两条罪加在一起得有多严重,若不是国师,换了其他人说不定早就推出去问斩了!同时,前些日子宫里关于皇后是不祥之人的传言烟消云散,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见皇后亲手拾起了星铁,根本没有半点异样,哪里是什么“与祥瑞冲犯”?那造谣之人,真是居心叵测!

“贵妃娘娘病了。”冯恩来向齐峻报信的时候嘴角都忍不住地要往上翘,“头晕目眩,御医诊脉说是内虚,要好生休息,万不可劳心动气。”所以这宫务自然是不能再打理了。

“国师自承唐突祥瑞,闭关沐浴,要斋戒九九八十一天向上天请罪。”说到这个,冯恩心情就更愉快了,“观星台再有二十余日就要落成,看来,国师是赶不及送星铁入观星台了。”国师赶不及,那么奉送祥瑞移入新殿的事自然有更合适的人来做,譬如说知白。

“皇上要为知白道长上尊号为秀明仙师呢。”说到最后,冯恩的嘴终于忍不住咧开了,“皇上说,娘娘千秋节却受了惊,叫六局那边送了好些东西来,还说娘娘这个千秋节没过好,过些日子要再择地开宴替娘娘庆祝。又说这件事是叶贵妃办得不好,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

齐峻唇角不由得也微微弯了起来。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他最清楚,叶贵妃和真明子这一次,可算得上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敬安帝笃信鬼神,宠爱叶贵妃,可并不代表他就能容许有人以此为借口来欺骗他。叶贵妃这一病,宫里谁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她若不病,就会被明白地褫夺协理六宫之权,那脸比现在丢得还要厉害!

“这样,他们总能老实几日了罢。”齐峻的笑容才浮上来就又凝住了,“北宫那边,太傅夸赞了二皇弟的文章。”叶贵妃虽暂时被压下了风头,可还有一个齐嶂呢!

“二皇子如今也在养伤呢。”冯恩的嘴角也不由得抽了抽,“听御医说,只怕是要留下疤痕了,只不知会不会破相。”齐嶂不是素来以斯文俊秀自得么,若是破了相,看他还得意不得意!不过看太傅那样卖力,千秋节才过就找着机会在敬安帝面前夸赞齐嶂,估摸着这次叶氏一党跟头是栽得有些狠了。

“说起来,知白道长真是料事如神。”虽然知道这些话不该自己说,冯恩仍旧忍不住要赞叹,“才说二皇子福气太满了目下就有一厄,这就吃了亏……”虽然只是伤了脸面,但也足够证明知白的未卜先知了。

齐峻却欢喜不起来。知白可也说过,齐嶂才是身有龙气的那个皇子呢。

“他——知白道长在做什么?”打千秋节那天回来他就一头扎进了听玉阁,这几天好像都没出来过。

“道长要了香烛,似乎在诵经。”

“诵经?”齐峻挑了挑眉,“这倒稀罕了。我去瞧瞧。”

知白还真是在诵经。屋里点着香烛,轻烟缭绕,而他难得地垂目端坐,神色庄严,连齐峻进来都没有抬眼看看。齐峻也不打扰他,只管在一边站着,等他诵完经才问:“念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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