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用纸剪出一个小人,将那缕头发缠在纸人颈部,又蘸着朱砂在纸人背后画了些奇怪的符号,最后才换了支笔蘸着墨,在纸人脸上抹了几笔。齐峻在旁看着,见他画的是纸人的眉眼,虽是寥寥数笔,但已能看得出比之刚进宫时真是天壤之别,不由笑道:“学了这些日子的书画,倒是有些进益了。”
知白表情严肃:“殿下,这是招魂,切莫嬉笑。此魂魄横死,或者有所怨愤,若是见人嬉笑,或许会怒而附身。”
他话还没说完,冯恩就机灵灵打了个冷战,齐峻也不由得收起了笑容。此时昭明殿已然安静下来,深夜之中,又是刚刚救完火,宫人们都连累带吓,只是草草将松柏园里收拾了一下便各自回了下房,除了昭明殿内殿透出的些微烛光,真是一片黑暗。
冯恩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液。为怕被人发现,三人连盏灯都不能提,偏偏天上的明月这时候又被云遮住了,四周那些烧毁大半的松柏间冷风微响,他还没走几步,就觉得后背生凉了。只听知白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只是声音太低,冯恩也听不清楚,他正竖起耳朵仔细辨别,就听知白忽然稍稍提高声音唤了一声:“周清,来兮——”那个兮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在静夜之中有说不出的诡异。
冯恩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周清就是那个中人的名字,他伸长脖子往前看了看,知白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于是冯恩这一伸头,就正好看见铜盘里的那个小纸人,正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
一股寒气似乎从天灵盖灌了进来,冯恩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想要惊呼,可舌头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最终也只能发出一声喘息般的荷荷低呼:“来,来了……”
小纸人摇摆着,终于站了起来。这情景连齐峻都惊住了,知白却轻声念了几句什么,左手端盘,右手捏了个手印在铜盘上划了一周,那小纸人就又躺了下去。知白很利索地将它捏起来就往齐峻手里递:“好了。”
齐峻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冯恩却猛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殿下,不要碰!”这实在是太骇人了。
齐峻被他这一拉,才想到那纸人里附着一个魂魄,伸出去的手也不由得缩了回来:“这,这还是你拿着罢。要怎么才能问出他的死因?”
知白倒是丝毫未觉自己已经把两人吓得不轻,随手便将纸人塞进袖中去了:“此人阳寿已到,死则魂魄散,我也只收到了残存的一魂四魄,虽也能扶乩,却怕不能指望他如生人一般有问必答了。殿下若是要扶乩,还是去观星台的好。”
“殿下——”冯恩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这扶乩之事还是明日再议罢,今日,今日是殿下大婚之日啊!”他也是突然才想起来,东宫里还有位太子妃在等着洞房呢!
齐峻一怔,他已经将太子妃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也罢,若改日扶乩可行?”
“成。”知白很痛快地回答,“不如我先回观星台扶乩,横竖殿下想问什么我也知晓,殿下么——”他挤挤眼睛,“还是快回去洞房花烛罢。”
“大胆,连本殿下也敢打趣!”知白这么一做鬼脸,方才能渗入人骨髓的阴森之感顿时消散,齐峻笑骂了一句,终究是惦记着赵月,带着冯恩便转回了东宫。
龙凤红烛高烧,齐峻一进门就看见赵月已更衣净面,穿着一身大红中衣蜷在合欢床上睡着了。她陪嫁进宫的侍女见是齐峻忙站起身来,齐峻连忙摆手,低声道:“不必吵醒你主子。”
侍女却仍转身去唤赵月,口中道:“小姐吩咐,殿下回来定要叫醒她的。”
齐峻眉头一皱:“既已大婚,以后须唤太子妃,不可再叫小姐了。”
侍女连忙答应,赵月已经坐起身来,睡眼惺松地唤道:“殿下——”
“惊醒你了?”齐峻有些歉意地走过去。
“殿下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赵月揉着眼睛软声埋怨,“身上怎么都湿透了?香药,快给殿下备热水沐浴,再取干净的衣裳来!”说着便要起身替他宽衣。
齐峻忙止住她:“别把你身上也弄湿了,让侍女来就是。”说着,便闻到一股桂花香味扑面而来,不由轻轻皱了皱眉,“你喜爱桂花香气?”
“是。”赵月轻轻掠了掠鬓发,笑道,“这是桂月斋最好的桂花头油,殿下可喜欢?”
齐峻既不好说喜欢也不好说不喜欢,只得道:“气味倒是香甜,只是略浓了些,混合了房中薰香便有些腻。”
赵月脸颊上浮出两个笑涡:“正是呢,我也觉得房里燃的香有些逼人,只是宫人说那是母后赏赐的——我也带了些玫瑰香进来,以后就用玫瑰香可好?”
齐峻怔了怔,不知如何回话,半晌才含糊答应了一声,进净房去沐浴了。泡在热水之中,他才叹了口气,暗想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如今骤然做了夫妻,难免有些不相融洽,罢了,待日后相处久了,自然会好……
太子大婚后一月,便是二皇子成婚,之后就要备着过年诸事,整个皇宫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明年二月是敬安帝四十整寿,今年的万寿节因出巡不曾办,明年恰好大办,因此六局一司乃至宫外各衙门作坊,全都风车一般转了起来。
齐峻从含英殿袖了两本折子,慢步出来。时近年下,各地的请安贺岁折子小山一般,大半都是些骈四骊六的套话,并无实质内容,因此敬安帝索性全部扔给太子,自己连含英殿都不大过来了。
虽然忙碌,齐峻心情却十分畅快。赵镝是有点本事的,去了西北边关三个来月,将边关守军整顿得井井有条,还在十一月初打了一场小胜仗。往常到了九十月里,草黄马肥,羯奴那边总有些打着“流匪”名义的小股队伍犯边,这些队伍人人配着健马,来去如风,能打就打,打了就走,防不胜防,简直像拧’一般厌人。年年到了这个时候,送来的军报都不太好看,还要向朝廷催钱催粮。今年赵镝去了,在古风口设下埋伏,全歼了一支二百人左右的“流匪”,大振了盛朝军队的士气,狠狠震慑了羯奴,令今年犯边的“流匪”都少了些。敬安帝看了折子十分赞赏,除了赏赐赵镝,转手还让皇后赏了太子妃一匣宝石。
因为有这样的喜事,齐峻忙得十分愉快。打仗这事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镝虽然领了西北军,可是户部和兵部那里却没有东宫一派的人马,饷银和粮草按惯例都是要拖的,齐峻不得不特别花些心思去催,好让赵镝新官上任多给下头一些好处,用起兵来才更顺畅。
“孟大人?”想谁来谁,齐峻正琢磨户部和兵部的事呢,一抬头就看见兵部侍郎孟扬从另一条路上转过来,便站住打个招呼。
“臣给太子殿下请安。”孟扬连忙行礼。
“孟侍郎这是去哪里?”齐峻转过身跟他一起走,含笑问道。
“不过是些小事……”孟扬客客气气地道,却貌似随意地带了一句话出来,“听说今年入冬之后,西南比往年更冷呢。”
跟在后头的冯恩隐约听见西南两个字,不由得从眼角轻轻瞥了孟扬一眼。听着像是闲聊,可是孟扬一个兵部侍郎,从哪里得知西南比往年更冷呢?他跟着齐峻日日在含英殿批折子,似乎也没见有西南报这个的折子上来啊。
冯恩正琢磨着,齐峻已然跟孟扬说了几句各地的天气然后拱手道别了,转眼看见冯恩一脸的不解,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不明白?”
“奴婢就觉得孟侍郎说‘西南’什么的,好像……”意有所指?
“不错。”齐峻点了点头,“西南今冬骤冷,单是军中棉衣棉鞋加厚就是一笔银子,户部每年的军饷都是有数的,若是西南这里突然多拨了些,那西北呢?东北呢?”
“这么说——”冯恩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孟侍郎这是——为什么?”孟扬分明是偷偷递消息来的,可是他从前也不是东宫派啊,这突然转变是为着什么?
齐峻淡淡向两仪殿方向看了一眼,唇角挂上了一丝冷冷的笑意:“为了孟婕妤。”孟氏因为唱曲被敬安帝挑中,可她论相貌并不是绝色,入宫三个月之后就不冷不热了,侍寝之后敬安帝按例升了个婕妤,然后就抛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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