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还没说完,仿佛是要证实他的说法一般,唧唧两声,一只母鼠带着三四只小鼠从门口台阶上蹿了过去。
齐峻皱了皱眉:“这是怎么回事?这许多蛇鼠从哪里来的?为何突然出现在惠水城内?可有给百姓带来麻烦?”
“有……”侍卫赶紧回答,“这些蛇鼠因个头小不易发现,故而能进入内城。据说外城更多的是雀鸟和松鼠兔子,城外甚至还有狼等猛兽……”他小心看了看齐峻,嗫嚅道,“有人说是惊动了山神……”谁都知道这位皇上素来不爱听这些神眉鬼道的东西,所以他禀报起来也格外小心。
不过说来也奇怪,皇上如此不喜这些神鬼之事,为何还要赐封国师呢?罢罢罢,这可不是他这等蝼蚁般的小人物能打听的事儿。
“胡说!”齐峻果然变了脸色,“是谁在妖言惑众?立刻去——”
后半截话忽然消音了,跪在地上的两人都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却见齐峻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且像疯子似的正用手重重拍自己额头:“山神……山神……山……”
皇上该不会是想念国师到癫狂了吧?两名侍卫心里同时涌上这大不敬的念头。不过没等他们想完,齐峻已经猛地站了起来:“升仙谷!进山,进山!”
是了,山神的说法让他突然记起来了。惠水城周围有什么山?升仙谷啊!灵尘那判官,最后说的那句话里仿佛提了灵气两个字,而升仙谷里,那条巨蟒栖身的山洞之中,却有一眼知白曾经夸赞过的灵泉……
升仙谷如今已经没人来了。八年未至,齐峻几乎都有些不识得这地方了。草木疯长,连那曾经用来沐浴的水潭都快被灌木丛包围得找不到。两边陡峭的山壁上,因为再没有巨蟒出入压倒草木,如今已经是一片浓绿,再看不到半块岩石。
要从这里爬上去显然太过困难,何况草木遮掩,连那山洞在哪里都找不到了。齐峻低头思索片刻,招来当初陪他来西南的一名侍卫:“还记得当初跌下去那山洞在何处么?”
侍卫也只是个模糊的印象:“仿佛是往那边走,穿过一条山谷……”当初是在黑夜之中,又是逃命,哪个记得那么清楚?
“散开来找!”齐峻说完,自己就一马当先地往山上爬。
从山头上找到那条窄窄的山谷并不难。虽然八年过去了,但那条干净空荡得宛如大道一般的山谷仍旧十分明显,但穿过山谷之后要找到山洞入口就麻烦了。
“都散开找,围着朕做什么!”齐峻越来越烦躁,隐约觉得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这山里也未免太安静,真仿佛狼虫虎豹都跑到惠水城里去了,山里反而连声鸟叫虫鸣都听不到。掐指算算,离天谴只差三日,再找不到知白,说不定就要出什么事。
侍卫们不敢违抗皇上的命令,且瞧着这山林之内安静得连鬼影都没有一个,想也不会有什么猛兽扑出来伤害圣驾,也就四散了开来,只留下两人离着齐峻不远,一边搜索一边保护皇上。
突然之间,地面毫无预兆地震动了起来,齐峻猝不及防,直接被震得扑倒在地上,顺着个斜坡滚了下去。大地发出低沉的轰鸣,地面陷下去,一排排尚未长成的小树倾倒,将想要扑过来救驾的侍卫挡住了。
齐峻只觉得身子底下猛地悬空,他伸手胡乱一抓,抓住了一条树根。正要往上爬的时候,忽然觉得小指上有什么一扯,仿佛有根线缠住了自己的指根。这种感觉他在之前也曾经有过,但从未有过此刻这样明显。那根线扯得极紧,仿佛马上要断了似的,循着这种感觉,他发觉线的另一端——似乎就在往身下的空间延伸过去。
这里就是当初他们曾经跌下去的那个甬道入口!齐峻突然明白了,他不假思索地松开双手,让身体坠落下去。离得最近的侍卫终于从倒伏的树下钻过来想要拉他,却发现洞口在大地的震动之下迅速坍塌,直到消失——洞口塌了,皇上,被埋在了里头。
齐峻根本没有想过侍卫们在外头会急成什么样子。跌下去之后,他摸出身上早就备好的火折子晃亮,立刻发现这确实就是那条通往巨蟒藏身山洞的通道。
大地还在疯狂地震动,石头和泥土不停地从通道顶端掉落,随时都可能塌陷,把齐峻活埋在里头。齐峻护着火折子,甚至顾不上去理会掉在自己头上的碎石泥土,拼命地往前走。几乎是他走一步,身后的通道就坍塌一截,直到前方隐隐有微光出现,齐峻已经是在埋过小腿的碎石和泥土里艰难跋涉了。
头顶一阵闷响,大量泥土倾泻而下,齐峻这一路奔跑,已经知道这是通道又要坍塌的预兆,竭力一冲,自前方的小小洞口扑了出去,身后轰隆一声闷响,整条通道全部坍塌了。
齐峻抬起头来。眼前正是巨蟒曾经栖身的那个山洞,只是洞内的蝙蝠已经飞得一只不剩,四周山壁也开裂崩塌,只有中央那一泓泉水还算完整。泉水旁边坐着个人,赤着的双脚伸在水中,双手结印于胸前,正是知白。
“知白!”齐峻又惊又喜,只是才叫了一声就怔住了——知白的衣裤已经破烂,露出了整条纤长的小腿,但这两条腿不是从前的白晰,却是树皮一般的灰褐之色……
又是一阵摇晃,便是全由岩石构成的山洞也有些抵挡不住,崩塌了一角。齐峻却顾不上这些,爬起来就往知白身边冲过去:“知白!这是怎么了!”
没有回答。知白稳稳地坐着,似乎在石头上生了根似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齐峻惊悸地看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他露在外头的小腿。触手是凉的,不是石头的冰凉,却也不是人的体温;是硬的,不是石头的坚硬,却也不是肌肤的温软。
像木头。齐峻的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他颤抖地举起手,去摸知白的手,摸知白的脸。知白的手在胸前结着复杂的手印,十根纤长的手指缠成一团,颜色灰暗,像纠缠的树枝一般。齐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触手还是木头一般的感觉,只是没有树皮的粗糙。
“知白!”齐峻只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这是天谴吗?是天谴让知白变成了木石?他绝望地举手去碰知白的脸,指尖却触到了一丝丝温热,极其细微,却像一道闪电劈开黑暗似的,让齐峻猛地跳了起来:“知白,知白你还能听见我吗?答应一声,你答应一声啊!”
眼前有些模糊,齐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知白蒙了一层灰尘的脸上,眼睫似乎动了动。他眨眨眼睛想看清楚,却觉得一行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了下去,随手抹了一下不由一怔——这是,流泪了?
顾不得去想自己有多久不曾流过泪,齐峻伸手想去握知白的手,却又怕将他的手指像树枝一般掰断了,只得在半空中胡乱抓握了几下,才想起来去轻轻碰触知白的眼皮:“知白,你能听见的,能听见的是不是?”
“陛下怎么来了……”轻轻的声音响起来,却不是响在耳边,而是响在心里。
齐峻有几分茫然地向周围看了看,他甚至听不出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但却是知白的声音无误,可是知白的嘴唇明明根本没有动过。
“陛下别看了,如今不是我说话,是跟陛下神交呢。”知白的声音还是那么软软的,就像每次讲起道学上的事儿齐峻听得两眼发晕时那么带几分无奈和笑意,“也是因着陛下跟我双修过,才有道心相通。”
跟从前一样,齐峻仍旧是有听没有懂,但这不重要,只要知白还能与他交流就足够了:“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知白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陛下离开吧,天谴已至,这山洞半日之后也就塌陷了,陛下再不走,等洞口封住就真的走不了了。”
“我不走!”齐峻吼了起来,“要走,我也要带你走!天谴不是还有三日吗?怎么这会儿就到了?”
知白仿佛轻轻笑了一声:“是我自己强行再结元婴,才引发天谴早至的。不过,陛下不必管我,我死不了。”
齐峻突然想起了知白在阴间说过的话:“是,你说过要跟我同命,要把你的一半寿数给我?你,你是不是为了这个才——”
“陛下怎么这会儿倒聪明起来了……”知白真的笑了一声,眼睫也微微动了动,仿佛两只刚刚睡醒的蝴蝶似的,“陛下放心,有这口灵泉支持,我寿数长着呢。只不过强结元婴,无法冲破泥丸,被锢于其内罢了。”
什么元婴什么泥丸,齐峻统统不要管,他只听见知白说寿数:“寿数长?你这样像木头似的坐着,寿数长又有什么用?我不要你这样的寿数,只要你像从前一样,跟我回去,还住在观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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