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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青羽 安骁:命运之交

青羽沉沉地睡去了,什么梦也没有做。他一连睡了两日,像个婴儿般无比恬静。第三日他一早起来,要婢女打来热水洗了澡,换了一身绛红色的长衫,好好吃了早饭,自等刘知行来寻他。刘知行看到青羽的时候两层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如血的红色衬得青羽越加肤若凝脂,消瘦了的肩膀上衣领微微往下滑,小露出一半香肩和诱人的锁骨。他全然忘记了这张红润的樱唇曾经肆无忌惮地叫他“胖子”这件事,扑过去捧了青羽的脸就啃,“美人,你可想死本王啦。”

逆来顺受,例行公事。开封府尹本来就是个闲差,只是让些皇亲国戚挂个名吃俸禄用的,刘知行自从有了青羽更是荒淫无度,衙门再也没去过。直到有一天,有禁军慌慌张张地来报,郭威带兵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已至澶州。青羽心里一紧,他没想到他等的机会这么快就到了。他想起杨烈说过,死于战场乃军人分内之事,这句话和柳氏自缢前说的那句多么相似。他不能死在床上,更不能死在这个厚颜无耻的胖子的床上。晚上逆来顺受完后,他伏在地上请求刘知行上书让他复职,“愿为大汉再效犬马之劳。”刘知行油光满面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悲伤的表情,长叹一声,“也罢,本王知道留不住你。”

脱下丝绸的长袍,穿上棉布的中衣。系紧腰间的细带,穿上马裤和鲜红色的外衣。扣好腰带,披上银光闪闪的锁甲。蹬上龙筋靴,绑好皮手甲和护腿。拿起张牙舞爪的面具挂在腰间,提起青钢槊背起弓和箭。圣旨下来了,封青羽为护国大将军,与慕容彦超一起带领禁军镇压郭威叛乱。

拜将,想不到如此容易就赢了和杨昭的赌约,朝廷已经无人至此了么。也是,忠心耿耿的武将都被杀光了。青羽跨上玉狮子马,头也不回地往禁军营地奔去。这次要是功成名就了就真得给刘大人送份谢礼了,他想。青羽睡着的时候只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只有自己功成名就了才有机会给家人平反昭雪。他恨皇帝昏庸不辨忠奸,但他还是必须别无选择地为他而战,直到最后一刻。如果他背叛了大汉,那在世人眼中杨烈谋反的罪名就算是坐实了。别无选择,只有再一次逆来顺受。血色的残阳下,京城的百姓鸦雀无声地目送二十万禁军开出城门,步兵乘车,马兵乘马,谁都知道需要这些养尊处优的禁军出马的时候天下就真的要大乱了。青羽骑着披覆了重铠的骏马走在最前面,没有人知道这位异常年轻的大将是谁。

三日后,青羽带领的三万龙虎马军五万神策步军和十二万羽林军于封丘迎战郭威的大军。郭威问营下的斥候兵,“是谁带兵?”斥候道:“回将军,是一员小将,带着个面具,属下不认得。打的是‘杨’字旗号。”郭威心道没听说过这么个人物,“安骁,你知道这是谁么?”安骁眯起眼睛,望着远处蚂蚁般的官军,“回将军,此人叫杨青羽,是杨烈之子。先前在围剿河中城时曾做过郭从义的副将。”“唔,郭从义带出来的人。”郭威思忖着,郭从义在河中城围城战里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在是乏善可陈。他叹息道:“没想到杨烈兵解后,朝廷竟已无人至此。”安骁颌首,淡淡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天雄军在中军大营讨论战术的时候,在神策军混过一段时间的赵匡胤提出禁军常年在京城吃闲饭,真要他们给朝廷卖命的时候基本都是脓包。他们最大的优势是装备精良,人均配备的武器都能达到府兵的三倍左右。所有骑兵配备长刀短刀各一把,长枪一支,弓一把,羽箭三十枚。重步兵配备长刀一把,长枪一支,弩一把,弩箭三十支。轻步兵则把长枪改为弓箭,另附羽箭百枚。最可怕的是龙虎马军中的一万重骑兵,不仅人穿重铠武装到了牙齿,连马都用铁甲包得跟粽子似的只露两个眼睛四条腿。郭威道:“赵指挥,如果你是对方大将,你会如何用兵?”赵匡胤思忖片刻道:“回大人,小人会让重骑兵在前,轻重步兵在中布成‘鱼鳞’之阵,轻骑兵殿后。两军交战时先用重骑兵冲开敌阵,轻骑兵快速抄到敌后,捅对方后门。”郭威笑道:“想法不错,可是手持如此大量羽箭和弩箭而不用,可太浪费了。”安骁道:“将军可是想用远程武器打头阵?”郭威点头道:“不错,杨青羽曾在羽林军和府兵分别供职,应该知道禁军在装备上的优势。安骁,你怎么看?”安骁道:“以末将对杨青羽此人的了解,此人是擅长猛攻的主将,应会使用‘锋矢之阵’。主将带领重骑兵在前呈三角阵型,后方则用步兵压上,先射弩,再用弓,再用刀。”他顿了顿,又道:“若杨青羽看过唐史,就应该会使用唐太宗的那一套锋矢阵与车悬阵相结合的办法,那对我军就相当不利了。”郭威饶有兴趣地看着安骁,“你和杨青羽很熟?”安骁微笑道:“泛泛之交而已。”他想起青羽那双单纯如水的眼睛。

最后讨论的结果是做最坏打算,假设杨青羽会以锋矢阵与车悬阵并用来进攻,郭威的大军以雁形阵对,此阵型本来就比较松散,若被重骑兵冲散则就近以伍什为单位进行小组作战。这是安骁能想出来的对抗车悬刀阵的最佳办法,但还是很玄。如果青羽和那些禁军都有唐太宗和他旗下部队那般战力,郭威是一点胜算也没有的。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禁军常年惫懒又缺乏实战经验,无法发挥出刀阵的威力。会开完了,安骁起身往门口走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直一言不发的柴荣说了一句,“真想看看那面具下的脸长成什么样。”安骁闻言便怔住了,一个念头突然闯进他的脑海。“不对!”他大叫道,“我们都错了!”陆陆续续走出营帐的人都停下了脚步,诧异地望着他。“面具,关键是面具。”安骁大声道,“戴面具的可以是任何人。”

刺耳的锣声骤然响起。“戒备,戒备!有敌来犯!”传令兵骑着马满营地乱窜,大吼大叫。安骁暗暗责怪自己因为郭威子女之死而太过得意忘形了,竟然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中军还没有被突破,但周围的一片营地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了。乱成一锅粥的士兵们看到穿着进军服色的就砍,禁军也是一样。安骁拔出宝刀,一刀一个,正如砍瓜切菜一般。他爬上高岗,遥望着远处潮水一样推过来的大军和近处与天雄军战士们缠斗成一团的黑甲禁军,大喝一声:“天雄军的弟兄们,以伍什为单位小组作战!”乱了阵脚的军士们如梦初醒,纷纷就近靠拢,拿出训练时学到的格斗和刀术,与偷袭的禁军拼陌刀。安骁也拔刀加入了战团,他没有穿盔甲,还是刚才开会时的那副文士打扮。这一切发生得都太突然了,从斥候来报到突袭开始不过才两个时辰,中军大营也才刚刚扎好。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南边那支大部队上,没有人知道这队偷袭的禁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个杨青羽,竟然连我也骗过了,安骁心道。自己居然还在跟郭威他们讨论什么阵型战术,真是蠢到家了。此时黑色的浪潮已经冲到了百步之外,原先偷袭的禁军则死了十之□,而天雄军也没占到便宜,地上躺的三分之二都是府兵,几乎所有战士都挂了彩。郭威大喊道:“弟兄们,上啊!”一夹马腹,身先士卒地向官军冲去。羽箭和弩箭漫天落下,军士们受到了主将的鼓舞,有的人身上插着羽箭也不去拔,高举这陌刀就向敌人头上砍去。一时间血肉横飞,杀声遍野。有的战士伤了腿无法站立,就伏在地上专砍穿着军靴的腿,直到被人活活踩死。有的战士砍到刀卷了刃,就拔□上的羽箭往穿黑甲的胸口插。重骑兵横冲直撞,专往府兵多的地方冲,安骁看准了马身上铁甲的缝隙,待他冲过来的时候用刀刺进去杀马,再杀人,许多战士都纷纷效仿。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整片营地都变成了尸山血海,而还站着的人,只剩下府兵了。有不少禁军看大势已去纷纷缴械投降,但杀红了眼的士兵们哪里吃这一套,毫不含糊地先缴了他的械再砍下他的头。安骁踏着满地的尸体四处走,他的左臂受了伤血流不止,但他丝毫不理会。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杨青羽在哪里?

青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他是唯一一个穿着黑甲还站着的人。他的身旁尸体堆积如山,尸山旁还躺着一具穿着红衣银甲脸的尸体,那是乔致和。乔致和一冲进营地就遭到了所有府兵的围攻,他那一身行头实在是太显眼了,没有人相信他不是主将。青羽和他背靠着背,砍杀了一个又一个敌人。“谁先倒下去谁就熊!”乔致和大叫道,挥舞着陌刀,但最后他还是先倒下去了。“兄弟,我随后就来。”青羽低声道,青钢槊往后一带,尖利的尾端又刺穿了一个扑上来的府兵。他摘下乔致和脸上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突然双膝一软眼前一黑,半跪了下来。围着他的一圈府兵在那一瞬间纷纷涌上,青羽怒吼一声,挥舞着青钢槊,划破了几个府兵的胸甲。他全身上下都在流血,几乎已经无法站起来了。他用青钢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手撑着被鲜血浸透了的土地,气喘如牛。他咬紧牙关,腿一用力,猛地向前扑倒一个府兵,尖利的槊尾刺穿了那人的心脏。“都别……过来……”他粗重地喘息着,口中满是苦涩的血腥味,“不然……我……杀……”他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一张口血就在他的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他知道自己的肺已经破了。

是时候了,可是他不想死,能再多活一秒也好。透过面具的小孔他看到周围的人看自己的表情,如此恐惧。这就对了,你们该怕我。柳承戴上面具就会变成怪物,所有人都怕他。他会胜,会活下去,会凯旋归来,所向无敌。他伏在那具尸体上,尸体的心口汨汨地流着血,滚烫滚烫的。他扬起手中的槊又割断了一个不识相地冲上来的府兵,突然看见一个人向他走来。那人在这乱军之中居然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文士长衫,满头满脸都是血。本来束得妥妥帖帖的头发被血浆弄得乱七八糟,一块一块地结着血污。他看见那人左手拿着一把刀,右手握着刀柄缓缓抽出,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也不失庄严和潇洒。“都退下。”那人沉声道。

围着青羽的三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府兵应声而退,青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没有人能看得见的笑容。他扶着青钢槊支撑起这幅在死亡边缘徘徊的身体,一寸一寸往上挪,直到歪歪斜斜地站立起来,他知道现在自己的姿势一定很难看。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拔起插在尸体上的槊,双手握着,勉勉强强地摆出迎敌架势。来吧,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安骁耐心地等青羽准备好。他只会一套刀法,这套刀法里只有一招,从来没有人能活着接下这一招。他对同一个人从来不砍两刀,因为用不着。他朝摇摇欲坠的青羽走过去,杀了上千人却依然锋利如故的“云破月”锋刃斜斜地指着地面。他望着满身是伤的青羽,掉了漆的面具歪歪斜斜地挂在脸上,无比狰狞。为什么不肯放弃?是什么让你坚持到现在?你看到这些围着你的人的表情了吗,一个个都想把你生吞活剥了。而你,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再优秀也不能改变历史。他没有用他唯一的那招。他扔下左手的刀鞘,用左手轻轻拨开了青羽手中的槊。他修长的手指握着鲜红的钢刃把它拿到一边,就像从一个孩童手中拿走一个玩具。他又前进两步,抬手把冰冷的刀锋送进了青羽的身体。精钢打造的刀身缓缓从青羽的胸前刺入又从背后穿出,安骁双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拧一抬,青羽整个人都被挑了起来,双脚离开了地面。面具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响,青羽口中喷出的鲜血从面具内部涌出,顺着他雪白的下颚流淌不止。张牙舞爪的鬼面软软地靠在安骁的肩头,乖顺地像是个婴孩。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传入他耳中,“秀才……真好……是……你……”

安骁用左手托住青羽坚硬瘦削的后背,猛地抽回他的刀,像丢垃圾一样随手丢在地上。青羽在他肩头轻轻地“唔”了一声,双臂突然无力地垂下,青钢槊“当啷”一声落在安骁的脚边。安骁顾不上左臂上的伤,把青羽横抱起来,不知是因为流了太多了血还是什么其他原因,青羽轻得像是没有重量。安骁抱着青羽找到了两个医官,把命悬一线的青羽往他们面前一放,只丢下一个字:“救。”两个医官额上顿时沁出了冷汗,手忙脚乱地把青羽抬进营帐忙碌了起来。天雄军里谁都知道安骁话说得越少就越可怕,这一个字的命令里包括了“让其他几万伤员都去见鬼”“救不回来就拿你们陪葬”等多重意思。安骁铁青着脸阴沉沉地坐在医护帐篷门口,没有人敢上去说一句杨青羽杀了我们几十万弟兄为什么还要救他。受了轻伤的拿着担架抬着受了重伤的,医官本来就紧缺,无数士兵在重伤中得不到治疗流尽了血而死,痛苦的哀嚎像乌云一样盘旋在营地上空。“至少,我们胜了。”还活着的战士们只能这样流着泪相互安慰道。

“安骁,全体士兵都希望听到一个解释。”赵匡胤在营帐里烦躁地来回踱步,草铺上的青羽浑身缠满了绷带,依旧在昏睡。“你让两个医官用两个时辰救下了这个杀了我们二十万弟兄的人,这期间有上万人因为得不到治疗而死去。安骁,你明不明白你到底做了什么?”安骁淡淡道:“杨青羽是个人才,可以为我所用。”赵匡胤怒道:“这是不假。可是你也看看时机吧?全军战士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现在你要做的是割下他的脑袋来挂在旗杆上,而不是把他像个菩萨一样供起来。”安骁摇了摇头,“我做的决定,不容他人置喙。”赵匡胤面色突然一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腰间的陌刀,狠狠往青羽的胸口扎下。“当”地一声,沉重的陌刀突然脱了他的手转着圈飞了出去,斜斜地插在地上。与此同时一点寒星“嗖”地擦着赵匡胤的脸颊飞过,在帐篷上打出一个小孔,直飞到外面。赵匡胤摸了摸脸上流下鲜血的伤口,怔怔道:“你还会用暗器,我一直都不知道。”安骁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淡淡道:“为什么?”“很简单。杨青羽让你变得不像你了。”赵匡胤走过去拔起深深插在地上的刀,“以前的你理智,冷静,哪怕是面对你的杀父仇人你都能清醒地计算利害得失。但是对于这个人,”他用刀尖指着青羽的脸,安骁暗暗又捏了一枚寒星在手里。赵匡胤大笑起来,冰冷的刀尖贴上了青羽惨白的脸颊,在他脸上按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对于这个人你把你的理智都丢光了。你刚才坐在帐篷前的表情就像死了全家,我认识的安骁从来不会为任何人的死活所牵制。这个人会妨碍你思考,就像这次的战役,如果对方不是这个杨青羽,这种小儿科的招数你早就看破了。”他用刀尖轻轻划弄着昏迷不醒的青羽的脸,恨恨道,“他让你变弱,所以必须死。”安骁摇头道:“无稽之谈。”他顿了顿,又道:“这次战役是我的失误,我会去向郭威请罪。”“安骁!”赵匡胤急道,“我追随你就是因为你的强大让我震撼,我不忍心看着你变得跟个娘们儿一样被自己的情感左右。用你的理智想一想吧,是一个俘虏重要还是军心稳定重要?”安骁冷冷道:“说完没有?”赵匡胤气结,把刀收入腰间的刀鞘中,往门口走去。他刚要踏出门,又回头道:“你让我怎么跟弟兄们交代?”安骁面无表情道:“不用交代。不服的,杀。就这么简单。”赵匡胤摇头叹息道:“安骁,你真是疯了。”安骁淡淡道:“若我失去了让你追随的价值,你大可不必。”赵匡胤沉默了片刻,终于叹道:“你这种坚信自己永远正确的强大,正是我和弟兄们都敬佩你的原因。”他走出帐篷,大喊道:“散了,都给我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安寨主放话了,杨青羽是个人才,以后他和大家就是兄弟了,要在一个锅里吃饭,别个个都跟乌眼鸡似的。”

朝廷把官军在封丘的惨败归结于青羽用兵不慎,但杨青羽兵败被俘二十万禁军也都玉碎,没什么人可以怪罪了。后慕容彦超又带二十万禁军营地于京师北郊,惨败逃往衮州。在多方劝说未果后,刘承佑下了要带兵亲征的圣旨,也没有什么悬念地失败了。刘承佑在郭允明的护送下逃到京师附近的赵村,被郭允明所杀。乾佑三年,后汉正式灭亡。郭威称帝后曾叹道:“若朝廷把拨给慕容彦超那二十万禁军也交给杨青羽,周不复存矣。”郭威的登基大典举行的时候,青羽刚刚能下床走路。他听着远处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好像在过节一样。他慢慢地迈动脚步,推门出去,刺鼻的爆竹气味扑面而来。服侍他的侍女都跑到街上看热闹去了,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青羽犹豫了一下,回到卧室拿起枕边的面具放入怀中,一瘸一拐地往街上走去。

这天傍晚的时候一个服侍青羽的侍女魂飞魄散地去找安骁说青羽不见了,安骁走进安置青羽的小院时地上跪了满满一院子侍女翁妪,连住在隔壁的阿婆都和众人一起跪着,抖如筛糠。谁不晓得安大人的霹雳手腕?上次有个侍女给杨大人喂药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一点出来烫到了杨大人,正巧被安大人看到,直接拖出去打了三十鞭。要不是杨大人宅心仁厚苦苦求情,那侍女就要被打死了。安骁望着这一院子人,叹了口气,“都起来吧。”言罢便转身出去。半个月前刚承受了郭从义部队军士洗劫的街道无比萧条,到处都飘着鞭炮炸碎的红纸和硫磺的气味,却少有人在街上走动。他骑上马,往自己刚得到的府邸奔去,杨青羽的事他懒得费神。大周刚建,百废待兴,他有无数的事情要劳神,对一个不识抬举的战俘私自跑掉这种事没多大兴趣。他隐隐地感到杨青羽不会就这么泯然众人,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可以被丢在人堆里找不到的人。

☆、16 安骁 冯道:逆天之力

16 安骁 冯道:逆天之力

郭威对杨青羽跑掉这件事大为震怒,他本以为这员猛将如今已是囊中之物了,或许还可能成为他打击安骁的武器。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件小事在他的皇帝生涯中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为这种小事大动肝火实在是不值。当披着龙袍的郭威看着一个月前刚被册封为永宁公主的女儿文英跪在自己脚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时,他才确信就算当了皇帝也不能从此高枕无忧。这个最幼小的女儿今年只有十五岁,是他最宠爱的妾室柴氏所生,继承了她母亲一般的花容月貌,又正值女孩子最娇艳的年纪,看上去就像一个白瓷做的娃娃一般,眉眼若画,顾盼含情。当郭威在京城的子女悉数被杀时,文英正和母亲在众多武弁的护送下前往凤翔探望哥哥文秀,侥幸逃过一劫,从此郭威更是把这个本来就宠爱万分的女儿看做掌上明珠。他当了皇帝,文英自然成了公主。不知全天下有多少姑娘嫉妒她的幸运,她却并不满足。因为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是她父亲的死敌。“不行!”郭威怒吼,抓起案上的白玉镇纸砸了个粉碎,“全天下的男人随你挑,你要嫁给乞丐我都不管你。只有安骁不行!”

郭威刚披上龙袍时,碰到的第一个棘手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安骁。他留着安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留着他的命唯一的理由就是怕别人说他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要是这么个名声宣扬出去,以后谁还敢给他卖命?再者夏州的定难节度使最近也不太安分,他打算给安骁拨点老弱残兵让他去摆平,要是战死沙场就皆大欢喜,要是活着回来就给他加个私通外国之类的罪名判个死罪。反正都是欲加之罪嘛。但是文英却是个程咬金,让他的如意算盘满盘皆空。郭威确信,安骁对此早有预谋。他怎么都不可能蠢到会去相信永宁公主在千人的护送下进京,刚走下八抬大轿时金莲一歪往后摔倒时刚好落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就是安骁。这种故事骗三岁小孩都差得远了。“父皇!”文英哭得更凶了,一副黄河决堤的架势,“其实,孩儿……孩儿已经是安将军的人了……”郭威眼前一黑,那叫一个五雷轰顶天地俱灭啊。他再顾不得什么天子之仪,怒目圆睁,大吼道:“安骁,你个禽兽!”他大喝一声:“来人,给我把安骁抓起来,速速斩讫报来!”文英一把抱住郭威的腿,哭道:“爹爹,爹爹,您放过安将军吧。要是安将军死了孩儿也活不成啦……”一边哭一边给郭威磕头,粉嫩的额头在青砖地上都磕肿了,看得郭威心如刀绞,这两声爹爹更是叫得郭威差点掉下眼泪来。这丫头,从小就爱撒娇,两声软软糯糯的爹爹叫下来,就是石头人的心也给她叫化了。平时文英要是使出这个杀手锏,就是天上的星星郭威也会把它摘下来,但唯独安骁他不能容许。郭威命人把公主抬走,好生看管,不准她和贴身宫女以外的任何人见面。但是半夜三更时,郭威和杨淑妃在龙床上睡得正熟,却被叫醒了。当他听到“永宁公主自缢”的消息后,以比睡在军营里听到敌人夜半来犯还要快的速度冲向了公主的寝宫。那个时候他便知道,这场父女间的战争他已经输了。

第二天在宫里掌管禁军的赵匡胤在中书省找到了安骁。“恭喜安大人荣升驸马。”他往安骁面前的太师椅里一坐,笑嘻嘻道,“驸马爷身手真是敏捷,稳准狠,咱在京城刚安家一个月就打动了公主芳心,下个月是不是就要抱上小少爷了啊?”安骁把正在看的公文一推,笑道:“是哪个阉狗在乱嚼舌根子?”“皇上龙颜大怒那几声龙吼皇城外面都听得到,更别说德寿宫外面站着的禁军了。”赵匡胤翘起二郎腿,看看四下无人,低声道:“我的人告诉我,公主抱着皇上的大腿哭喊着说已经是你的人了。我就纳闷了,公主的寝宫里都是宫女和太监,是个男人的连闺房的门槛都摸不着,你怎么就暗度陈仓了呢?”安骁随手拿起一把折扇,啪地打开二指宽,挡在嘴前,笑而不语。赵匡胤眼珠一转,“莫非安大人纡尊降贵,扮成了太监宫女混进宫去一亲芳泽?”安骁依旧笑而不语。“大人若不言语,那便是了。”赵匡胤故意激将道。安骁心知肚明,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右手持着扇子在敲打着左手掌心。赵匡胤无计可施了,只得道:“还请安大人赐教。”安骁大笑,低声道:“除了一个月前她刚来京城那次,之后我根本没再见过她。之后我每日会写一封信让洗衣院的宫女带进宫去,几番周折以后交到她手上,她的回信也是这么传出来的。”赵匡胤恍然大悟,“所以那番说辞都是你教她的?”“你说呢?”“果然高明啊。”赵匡胤道,“只是还有一事不明。那日公主下轿,四个侍女扶着怎么就摔了,而且刚好摔在……”安骁把扇子“啪”地一抖,稳稳地合上,笑道:“那就只能说是天意了。”

其实安骁怎么会告诉赵匡胤他让一旁的侍女偷偷从袖中抖出一块香蕉皮在地上又趁乱捡走了呢。当年轻美貌的公主失去重心时,她美丽的大眼睛惊恐望着周围密密麻麻的头顶上方碧蓝的天空,恐惧笼罩着她。这时,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沉静如水的幽黑眸子和一张英俊无比的脸,同时她柔软的腰被一条强健的胳膊揽住。安骁确信,事情顺利地进行至此他就成功了一大半了。没有什么天意,没有什么巧合,一切都是他安骁计算安排好的。从天雄军打进京城的时候他就在思索如何在郭威黄袍加身后保全自己,他的复仇还只刚刚起了个头,更重要的是他还不想死。直到他从柴荣那里得知文英侥幸逃脱了一劫,这个计划才浮出水面。娶了文英,郭威投鼠忌器,就算舍得让女儿年纪轻轻就守寡也不会做出太放肆的派兵围府这种事。何况,安骁对文英这个小姑娘并不是全无好感,他在给文英的信里写的那些海誓山盟也不全都是哄她的。他在凤翔时曾见过幼年的文英,无论长相还是举止都是大家闺秀,很符合他的择偶标准。他今年二十五岁,正直血气方刚的年纪,在军队里和几十万条臭烘烘的大汉一起睡着还不觉得,进了京城安家落户后就觉得还是很有娶妻的必要。嗯,一石几鸟他已经数不过来了。当然,他没有想到文英竟敢为了自己去上吊。他一点都没觉得种种设计来欺骗一个小姑娘的感情有什么不对,对他来说骗的是文英不是文秀已经很给郭威面子了。他想着要是郭文秀抱着郭威的大腿哭喊“孩儿已经是安骁的人了”郭威会不会当场气死,当然要是郭威现在就气死了他还舍不得呢。骗走文英只能算是顺手牵羊,接下来他还给郭威备了重重大礼包他目不暇接。

花前月下,百年好合,洞房花烛,恩爱美满。新婚的那几天安骁几乎都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要娶这个姑娘了。新婚十日后郭威毫不留情地下了圣旨,封安骁为骠骑大将军,领兵二十万前往夏州镇压定难节度使。郭氏流着泪送别了丈夫,两个月后突然在用早饭时恶心反胃,太医一瞧,道,公主这是有喜了。那边安骁毫无悬念地打得李彝殷屁滚尿流俯首称臣,又过两个月后衣锦还乡。郭氏挺着沉重的腰身迎接了丈夫归来,夜里两人在床头唧唧哝哝讨论孩子叫什么名字,最后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妻子的肚子越来越大,安骁的心里也充满了要当爹的喜悦。同时,他也越来越能感觉到杀掉郭威的儿女却让他活着是多么正确的决定。这才是痛苦的极致,死亡和失去爱子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这么想着,把眼光放到了郭文秀的身上。

宫女向郭文秀通报中书侍郎安大人求见的时候郭文秀正躺在凉亭里搂着他的两个宠姬。“不见!”他烦躁地大叫。这些猫大人狗大人天天来找自己,不就因为自己是太子吗?他暗暗想,当年还在凤翔时就连自己的亲爹都懒得多看自己一眼,就是因为这两条废腿。现在兄弟姐妹都死光了,爹就天天派太医送雪参雪莲灵芝虫草来献殷勤。我呸!不管是爹还是这些做官的都一样,老子没用的时候把老子当狗屎,老子有用了就来吮疮舔痔,世态炎凉啊!他愤愤地想着,不料依偎在他怀中的花容突然道:“殿下,奴家听说这位安大人便是驸马爷,奴家好想见一见的嘛。”一旁正用水葱般的柔荑剥着葡萄的云裳也附和道:“是啊,奴家也好奇驸马爷是何等人物。”郭文秀猛地捏了把花容的腰,“好哇,那更不能让你们见了。要是你们见这驸马爷英俊潇洒,把魂儿都勾了去了,我可舍不得。”花容柳眉倒竖,打开他的手,娇声斥道:“你个杀才,老娘近日便是要见,否则你自个儿抱着云裳姐睡去!”云裳也应道:“哪个要陪他睡,好妹妹咱自做一处,不理这乌龟!”这郭文秀平日里最恨最他阿谀奉承巴结讨好的,但他贵为太子,谁还敢像对当年凤翔郭阿四那样对他?唯有这两个女子晓得他的心思,自有手段治得了他。郭文秀被二女呵斥,倒老实了,忙道:“好姐姐,说笑罢了,何必认真。”又对一旁的贴身太监董平道:“宣安大人进来,就在这儿见。”一面自叫云裳和花容扶自己在芙蓉塌上坐稳了,穿戴好衣冠整理妥当。

安骁见刚才通报进去的太监没过多久就面露难色地出来说太子爷谢客,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前几日让亲信送到上苑的两厢珠宝首饰可不能是白送的。果然不多时那太监又来请,说太子爷在御花园的凉亭相候。安骁随着太监穿过七弯八拐的花园小径来到凉亭,对郭文秀和两位美姬跪下,口称:“小人安骁见过太子殿下,两位娘娘。太子殿下千岁。”二女听安骁称自己为“娘娘”,掩口而笑,对这位仪表风度俱是不凡的安大人又多了几分好感。郭文秀威严地一抬手,又伸出两个指头意为赐座。安骁坐下,郭文秀奇道:“你竟是空着手来的?”安骁拱手道:“回殿下,小人猜测这世间必然没有什么物事是小人有而殿下无的,故斗胆空手求见。”这马屁拍得不露痕迹,郭文秀大喜道:“没错,没错。其他人来见过不是带什么人参鹿茸就是金珠玉器,哪里知道那些玩意儿我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他们那些腌臜物件我没一件看得上眼的。”安骁对两位美姬道:“尤其是这二位娘娘,更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人间绝没有比得上的。”二女毫不掩饰地娇笑了起来,花容笑道:“安大人的嘴真似涂了蜜糖,难怪永宁公主次从见了你啊,就魂不守舍的。好几次和太子爷说起安大人是何等人间俊才,若能嫁得此等郎君此生无憾呢。”安骁笑道:“小人得到公主的垂青是三世修来的福气。”郭文秀打断道:“安大人,你专程前来,所为何事?”安骁笑道:“回殿下,并无大事。只是公主时常向小人提起殿下才智过人,让小人好生敬佩。小人自与公主完婚以来一直不得闲,今日方得空。有幸一睹尊颜,小人便是为此而来。”郭文秀又惊又喜,他做太子四五个月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是这样单纯为了拜访他而来的。那些官员个个带着厚礼,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官话,让他无比厌烦。他知道他们只是为了铺好人脉,他一看到他们张嘴就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但是这个安骁和他们都不一样。“你,很不错。”他满意道,“来人,赐酒。”

安骁和郭文秀吃了几巡酒,又有美人抱来丝竹乐器弹奏取乐,郭文秀兴致大发甚至亲奏了一曲箜篌,切切淙淙甚是动听,竟堪比国手。安骁也道声“献丑”,取过洞箫来大大方方吹奏了一曲《薤露》。曲毕,郭文秀道:“此曲本应欢快平和,在安大人吹来别有一番沉稳周正之感。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安大人位极人臣,家庭美满,为何曲中还是含有隐隐愤懑之意?”安骁心道不妙,一时技痒竟被他看破了老底去,忙掩饰道:“官场琐事,说来也无甚趣味,只怕会坏了殿下的雅兴。”郭文秀一听,慌忙道:“正是,正是。咱们不谈正事,之谈风月。”二人又谈了些音乐琴歌,戏曲书画。安骁坚称公主在府上布置了晚膳,不便在此久留,郭文秀和二女苦苦挽留无果便放他去了。郭文秀恋恋不舍道:“安大人有空常来,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客气。”又吩咐了董平日后安骁来拜定要好生接待。安骁谢了恩,出了御花园,直奔晋王府。柴荣见了安骁,自是寒暄一番,挥退左右。书童取来棋盘棋子和文房四宝,柴荣提笔写道:“何事?”随手在一旁的棋盘上搁下一枚黑子。

因柴荣与安骁所谈之事大多都是十分要紧的,若叫郭威知道了两个人都得吃瘪,因此安骁才想出此法。两人的一旁放着棋盘,时不时地往上放一两子叫门外的下人听见声响,只装作在对弈。一切交谈由笔墨进行,阅后即焚,不留一纸一帛。也亏得安骁谨慎才没有酿成大祸,郭威生性多疑,安骁府上自不必说,在晋王府和太子身旁都布置了眼线,郭文秀身边的董平就是其中之一。安骁接过柴荣手中之笔,左手随意在棋盘上撂下一白子,写道:“已见文秀,除之不难。”柴荣又下一子,写道:“此子心思慧敏,只是沉迷女色。”他持着比在纸上悬了一会儿,思索片刻,又写道:“或可诱之,回归正道。”安骁眯起眼睛,又落一子,写道:“我便要杀,何如?”柴荣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写道:“阻你。”手中黑子落下,正阻了一片白子的去路。安骁不动声色,又落一子,写道:“我不急,可以等。只是莫要忘了郭威不能等。”柴荣手一抖,桌面震了一下,安骁手中的毛笔落了几滴墨下来滴在洁白的字纸上。安骁把笔递还给柴荣,自拿起那张写了字的纸,卷着在灯上烧了。他笑嘻嘻地望向柴荣,叩了叩棋盘,“你输了。”

广顺二年二月,安骁长子出生,乳名起为“小虎”。安骁看着郭氏怀抱着小虎给他喂奶,心情无限复杂。按照他的计划,他要杀掉郭威所有的子女,这就包括了他的妻子。从成亲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如此对自己的复仇计划动摇过。就这么算了吧。郭威失去了四个子女,还即将要失去唯一仅存的儿子,已经够了吧。但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呐喊,还不够!郭威付出的代价还不及他应付的百分之一!他心下一片迷茫,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有多爱他的妻子。

广顺二年二月,还有一个人心情也十分复杂,这个人就是冯太师。起因是他发现自己时日无多,而此生他积蓄了一生的力量要完成的一件大事还没有做。虽然最佳的时机还没有来,但他已经不能再等了。他把冯航和郭从义叫到自己的书斋中,被七八层棉袄和大氅包裹着的佝偻身躯缩在太师椅里,显得格外渺小。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低沉,而且细如蚊蚋,看来自己果然已是将死之人啊。他对冯航道:“航儿,你大声告诉从义你的真实姓名。”冯航似乎很为难,低声道:“李复。”冯太师拍着太师椅的扶手喝道:“大声些!”“我叫李复!”冯航几乎是叫出这几个字来的。他蜡黄的面颊少见地泛起了一丝红润。“李复……”郭从义和冯太师二十年师徒,瞬间就想到了杨青羽,“你是大唐李氏后裔?”“不错。”冯太师欣慰地看着这个继承了他毕生智慧的弟子,“从义,为师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么多年为师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历经十位帝王四次改朝换代,为师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浑浊的眼眸中泛起星点的亮光,“都是为了大唐!为师六朝为相,比那三姓家奴吕温侯更甚,但为师心中真正的帝王永远只有一位,便是哀宗皇帝。”郭从义已经听得呆了,这一切如晴天霹雳一般突兀地灌进他的脑中,让他又惊又怕。他敏锐地感觉到恩师现在把冯航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一定是为了图谋大统,但是天下刚定,这么一来又是一场生灵涂炭。冯太师又道:“从义啊,为师教导了你二十年,教了你诗书兵法和官场之学,却从未教过你一件事,那便是忠诚。”他神情激动,挥舞着干枯的双手,“为师今日给你上最后一课,上完这一课你便算出师了。为师,再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郭从义慌忙跪下,“弟子受教。”冯太师满意地点头道:“好,好!你,”他指指郭从义,“带着他,”他指指李复,“立刻起兵!光复我大唐!”李复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哭道:“爹,您养育了孩儿四十余年,孩儿无以为报。但是这兵变,还请三思啊!”冯太师大怒,“三思过了!为这光复大业我酝酿了六十余年,何止思了千回百回!李复,”他用鸡爪一般细瘦的手指抓着李复的肩,缓缓道,“你不要叫我爹,我不配做你爹。你是真龙天子的后裔,一出生就是该做皇帝的龙种,来,你受我冯道一拜。”说着便挣扎着从太师椅中滑到地上,颤颤巍巍地纳头便拜。“爹!”李复哭着,拉着冯道不让他拜下去,“这一发动兵变,又是几十万子弟兵马革裹尸,几百万亲人血泪流干啊!”冯道大叫道:“那又有何妨!李复,你糊涂啊!我们是为了把这大唐的天下从郭威的蹂躏下挽救回来,我们是为了拯救天下万民!李复,不,皇上,”他望着李复充满恐惧的双眼,这个柔弱的中年男子是他一生希望的凝聚,“臣,恳请您发兵。”

李复回到自己所居的别院时脑中昏昏沉沉的。郭从义已经去了,他则推说要收拾细软逃回屋来。他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这个令他恐惧了一生的日子,便是今天了。他知道冯太师把自己视作他一生的梦想和希望,他养育了自己四十余年,还替自己抚养了冲儿……他知道自己是个废人,不仅身体虚弱,文韬武略更是无一擅长,连谋生的技艺也没有,此生一直寄人篱下。但是他唯一的报答便是要帮助养父复兴大唐,这意味着无数人的死亡和连年的征战。他唤过冲儿,痛哭着抱紧了他稚嫩的身体,冲儿疑惑道:“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冲儿帮你打他!”他突然恐惧了起来,如果是冲儿,现在一定热血沸腾地和父亲一起做起皇帝梦来了吧。他猛地放开冲儿,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般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冲儿也怕了起来,拼命挣扎。李复死死地按着他的肩,盯着这双神气活现现在却充满了恐慌的眼睛。突然,他的心里亮堂了起来,仿佛有一道光劈开了乌云,拨云见日。那个瞬间,他的双手用力扼住了冲儿纤细的脖子。小小的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渐渐归于平静,李复的心里从来都没有如此明亮清楚过。笼罩了他四十余年的迷雾骤然散开,他曾经迷茫,困惑,在忠孝和仁义之间左右为难,现在他终于看清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唯一道路。没错,仁义之道也是由尸山血海堆出来的,除非杀身成仁。

“老爷,老爷,不好了!少爷在院里掐死了小少爷,自己悬梁自尽了!”冯道眼前一黑,勉强扶住太师椅的扶手才没有摔下去。他怔怔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许久,脑中一片空白,这是他一生的梦想啊……闯进这片空白的第一个念头就被他牢牢抓住,他疯狂地大叫起来,“来人,来人!快,快给我去找杨青羽……”

当郭威埋在冯道府上的线人将这一惊天动地的消息告诉郭威时,他正在用膳。他废了很大的劲才消化下这个消息:冯太师豢养了一个李氏后裔四十余年,一直存念光复大唐。要不是报告这个消息的线人一直对他忠心耿耿,他绝对会以为这是一个惊天大玩笑。冯道历经四朝十帝,绰号“十四爷”“官场不倒翁”,不少文人都曾写诗作文讽刺他毫无气节,不料他是深藏不露啊。“皇上,怎么处置?”太监秦光附在他耳边问道。“这还用问,给我把太师府围了,一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郭威怒道。秦光为难道:“派谁去围?”郭威没有多想,那个连他用膳的时候都一直困扰着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安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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