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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安金口玉言,说一日就一日,第二日正午,他们在满城百姓的沸沸扬扬的议论中,和秦望昭满脸风雨欲来的臭脸色里,沿着平沙城宽阔的街道一路飞驰,朝着东边的海岸去了。留下平沙的百姓,满脸惊讶的相互奔告:听说没,咱们小王爷,被贺大人家的姑娘给休了……

娄七发现谢长安这人的确是个狠角色,脸皮堪比铜墙铁壁,他都名声臭如狗屎了,还能在纵马的空档里,朝着路上的百姓招手致意,好像他不是被休的夫君,而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并且娄七还细心的发现,秦望昭不止脸色臭,走路骑马的姿态,也不太对,马上颠簸不过半日,他这样的高手,居然满头都是细汗。

每当这时,谢长安就会顶着一张欲说还休的嘴脸,不住的拿关切又歉意的眼神瞟他,然后紧张兮兮的问他要不要歇息一阵,然后娄七就会看见,秦望昭脸色越沉越厉害,看向谢长安的眼神,简直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最后他都只是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的甩出一句“滚”,谢长安就犹如畏缩的小媳妇,滚的不近也不远,眼巴巴的跟着,只是嗡嗡不停的乱表心意。

望昭你渴吗……望昭你饿不……望昭吃个梨吧……望昭歇会如何……望昭你和我说句话嘛……望昭……

娄七一个旁观的,都觉得自己快被谢长安这个嘴碎的话唠给念疯了,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满脑子都荡气回肠的余音绕梁,望昭望昭望昭……他当什么王爷,他该去当乌鸦!痛不欲生的同时,对秦望昭就多了不止一点的敬佩和亲近,天涯沦落人之间,总是更容易生出共鸣。

只是这点亲近的共鸣里,或多或少掺了点同情,娄七是明白人,他不可能看不出秦望昭的异常是因为什么,不是行了房事和生了痔疮,只是痔疮,大概不能让尊贵的小王爷形容畏缩孝子贤孙似的嘘寒问暖吧。

诶,秦兄弟,也是个可怜人哪……

穿过那片大雾区,远处的寄语岛便如同一个渺小的墨点印入眼帘,娄七看了眼船舷边上,犹在献殷勤的谢长安,莫名松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打定主意,上岛后,他一定要离谢长安远远的。说是这样说,他心底深处,还是觉得这样也挺好,他虽然聒噪,却实在热闹,娄七想,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驱散寄语岛上,常年的死寂和哀伤吧。那个疯癫的白发男人,他如今,可是投胎转世了……

他正站在靠在船桅上出神,就听秦望昭清冷的问道:“娄七,你觉得容颂语,是个怎样的人?”

娄七一愣,有些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起容颂语来,世人都说容颂语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众口相传人尽皆知,自己怎么想,又有什么好问的呢,更何况,他都已经死了。

他沉默不语,秦望昭就一直等,他的神态很认真,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是真心诚意的想知道答案。这是个认真又执着的人,这样的人,心性坚定不可动摇,可世间,确实不多。娄七奇怪的盯着秦望昭看了一眼,然后别开眼去看苍茫的大海,轻声说:“别人怎么想他,和我无关,可在我心里,他是个好人。”

世人眼里的容颂语,和好人死也打不上边,娄七觉得他这句真心话,听起来,更像是一句笑话。

他语气极轻,轻的好像要散在海风里似的,可谢秦二人都听清了。娄七看了眼对面并肩而立的两个男人,那两人谁也没有出声,神色如常,看不出惊讶和鄙夷,只是用一种聆听的姿态,等他接着往下说。那瞬间,娄七心里浮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像是伯牙遇了子期,高山撞上流水,有种想要掏心窝的悸动。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说:“我,王木,白梧,很多人,都是十二楼捡回去的孤儿。十二楼的日子艰难,无休无止的训练和任务,可没有十二楼,我们就活不了,他对我们,实在说不上好,却也说不上坏。十二楼纪律严明,他从来不管我们,不听话的都丢进辋川自生自灭。我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次,为数不多的时候看见他,不是在佛堂里念经,就是在树荫底下久坐。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岁了,明明一副年轻的相貌,却顶着满头如雪的白发,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过往,不知道他疯癫时悲戚念着的颂辞又是谁。”

“佛堂,念经,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么,可十二楼里,有座很大的佛堂,藏了很多的经书和手抄卷,都是他一笔一划抄下来的,每本最后,都郑重其事的写上一句‘愿我颂辞,平安喜乐’……我一直以为,颂辞,是他爱慕的女子……”

“我们虽然从小就接受训练,可接到的任务并不多,也不危险,我在十二楼十五年,也只接到了潜伏在锦华这么一个任务。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养着一群人,磨了满屋子刀,都藏着不用。我觉得他其实,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疯癫的时候,也只是进辋川的前后几日,那模样确实吓人,眼睛血红神色乖张,神志不清的拿剑到处乱戳,然后又哭又笑。”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其实是个性情中人,二楼传回消息说苗庄有个人和他生的一模一样的时候,他正在花园里捻珠诵经,我刚巧路过,见着他当时就落下眼泪来,一串一串的往下砸,然后像个孩子似的见人就炫耀,他的颂辞,还活着。”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校场的空地上,那天,他召集了十二楼所有人,站在台上说,这是最后一次任务,上白塔山搅乱武林大会。事后十二楼解散,金银财宝平分,无处可去的,去留自便,只是不许进入湖心亭,那是他留给容颂辞的地方,若是这世间容不下他,这里,可以给他做个暂时的家。大伙被这消息砸晕了,回过神,他已经一把火点燃了埋在辋川的万吨炸药,将里头的毒草毒虫炸了个干净。”

“那时,他站在辋川平口的山顶,举着火把,撞见我的视线,突然就对我笑了一下……那是他第二次对我笑,第一次是我被带回辋川的时候,饿了个半死,他摸着我的头,笑着说让奎叔带我去吃东西,神态居然很温和,他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笑起来倾国倾城。那时我脑子里只浮起四个字,风华绝代,然后被一声声轰鸣的巨响打断,狂乱的气流掀起他暗红色的长袍和白发,那时我就有种预感,这将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他……果然……”

娄七嘴角微挑,朝着海面露了个嘲讽的笑意,张狂道:“于世人,他杀戮过重,于我们,他恩同再造。可世人于我,又有何干,世态炎凉,我早就看透了,父母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路人对一个年幼的乞丐驱赶打骂,比起他们,十二楼对我,是仁至义尽,我有什么理由,不念他的好,你们说,对么?”

说对也不对,说错也没错,世事复杂多变,没有人能始终善良,也不会有人始终残忍,尘世的一切,且看个人经历如何,从来不是单一的爱恨情仇,能说的清楚明白的。谢秦二人抿起一个安慰的笑容,沉默不语。

娄七很快便敛去那点激愤,恢复平常神色,看着秦望昭说:“他这一生,其实都只是为了一个人活着。”

☆、番外二 容颂语(下)

上了寄语岛,娄七将两人带到一座佛堂前,说了句二位请进,自己转身走了。谢长安和秦望昭走进去,就见到了偏堂里打坐的容颂辞。

容颂辞服了“红颜不老”,容颜不改,可别后不到一月,两人再见他,那人坐在慈悲的菩萨坐下手执经卷,闻声抬眼,浅笑依稀如旧,可谢长安和秦望昭却不约而同的觉得,他变了,无踪流过的岁月好像都补回来似的,在他身上罩了层看不见的沧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死气沉沉。

谢长安叫了声前辈,正要说些节哀的话,就见容颂辞郑重的放下手里的经卷,从面前的蒲团上站起来,走到二人面前,说:“长安,望昭,好久不见。老成醒了,我带你们过去看看吧。”

两人跟在他背后,尾随着他一路穿过长长的画廊然后停在一间屋子前,容颂辞推开门,三人走进门,成勤就躺在屋里的床上。他听到声音睁开眼,浑浊的老眼里不见之前的精光,本来就苍老的容貌如今看起来好像凭空年长了一番,若不是瞪过来的眼珠子一如往昔的大如铜铃,谢长安险些以为,躺在床上的干瘦身体,其实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

成勤睁开眼,他功力虽然失了一半,可剩下的一半,也足以让他在站起来后名列武林高手前十,可耐不过他真的太老,伤筋动骨的重创让他倒下就站不起来。他看见容颂辞身后的谢长安和一脸死了爹悲戚样的秦望昭,立刻将眼珠子瞪的老大,中气不足的骂骂咧咧:“臭小子,不滚近一点,老子看不清你们的怂样。”

秦望昭一副欠了他十万八千两银子似的,在他面前极其抬不起头来,他对上成勤浑浊的老眼,愧疚十足的叫了声成前辈,然后脚步无声却迅速的走到床前,膝盖一弯啪的一声跪倒在地,说道:“前辈,对不起,你要杀要剐,我都没有意见。”

成勤嘿了一声,神色怏怏鄙夷却一丝也不少,他挑着老树皮一样的脸皮冷嘲热讽:“滚犊子,看见你这衰样就燥得慌,心情顿时就不好了。你是老子花了半生功力救回来的,谁他娘的敢剐你,老子不弄死他,起来,动不动见人就下跪,老子又不是你爹。”

秦望昭眼角微红的抬眼看了他一下,又低下头去不动了,跟块木头似的,将这暴躁的老头子气的差点七窍生烟,他张口又要一通狗血淋头,谢长安眼疾手快的奔过去,一把拦住秦望昭的腰身将人提了起来,笑盈盈的顺毛:“成老爹,息怒息怒,他就这样,认死理钻牛角尖,木头疙瘩难开导,您老别跟他一般见识。”

成勤这时候又不嫌弃谢长安油嘴滑舌了,可能是他的精神确实大不如前,对着百般嫌弃的谢长安,他竟然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酸不拉几的骂了句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然后扭头眼不见为净。

谢长安将秦望昭拉起来,上前一步走,对着成勤郑重规矩的行了个躬身大礼,一揖拂到平地,少见的正经着说了句:“前辈,我知道您不爱听这些,可我还是要说一句,谢谢您,真的,您救了我二人的性命,谢长安感激您一生。”

他这样嬉皮笑脸的人,耍起温情攻势来,向来无往不利,这臭脾气的老头子居然也吃了他这套,傲娇的哼了一声,表示自己接受了,头也不回的说自己困了,让他们该谈心的谈心,该倾述的倾述,都滚蛋,三人于是识趣的都滚了。

出了成勤那屋子,气氛再度沉闷下来,谢长安扭开眼去打量辋川的方位,就见以前古木参天郁郁葱葱的那片高耸苍翠,如今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柱子杵在那处,别的看不见,倒是露出了之前几人呆过的树顶木屋子,在苍茫宽阔的天空背景下,显得寂寥而悲凉。

容颂辞也正看着那处出神,谢长安想起船上娄七说过的话,突然福至心灵,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点边角,死前解散十二楼的容颂语,他到底想干什么,那瞬间,一股沉甸甸的情绪,瞬间压上他心头,他让对容颂语残存的恨意,莫名就少了一些,转而变成了同情和相知,他想,若是望昭爱上了别人,容颂语干的出来的事,他也都干得出来。

那个男人,不是想毁掉中原,他是想,毁掉自己,和他怨憎的一切,辋川里的毒虫,以及自己对容颂辞斩不断的纠缠,他出现在白塔山顶,就是为了,死在容颂辞手中,这是个敌对关系的疯子,却在最后微妙的赢得了他的敬佩。

容颂辞突然开口说道:“对不住,突然就把你们叫来了,天高地远的,路途很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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