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自己父亲的回光返照,司马师又往前凑近了些,试图听清那些在他嗓子里滚动的模糊音节。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与其说是说给他人听倒更像是司马懿的自言自语,司马师凝神静静听着,若有所悟。看到自己父亲面部细微的动作渐趋于停滞,神色安详地阖上了眼睛,他抬手覆住自己的双眼,许久才低沉着嗓音,轻而慢地道上了一句,“孩儿谢过父亲。”
窗外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珠打在砖瓦地面上响成一片,盖过了太傅府里传出的哭泣声。远方被风雨惊扰的子规斜飞入云,声声啼鸣仿佛促人归去的咏唱。
魏嘉平三年,秋八月戊寅,司马懿薨于洛阳,时年七十三。子素服临吊,丧葬如汉霍光故事,追赠相国、郡公。司马孚表陈先志,辞郡公及韫辌车。
作者有话要说:
☆、亢龙(下)
九月的首阳山上曾绚烂了整个八月的秋海棠已经大片的凋零,被秋雨冷霜打落的花瓣残败地陷入泥土,颓圮而哀凄。
山之阴,一位身着素净衣裳的中年男子撑着伞独自走在落叶的林间。深秋时节的山林总是清静的,又逢落雨,就更显得冷寂了。但这些显然都无法阻挡男子的脚步,不甚在意泥泞和枯枝败叶的残屑弄脏自己做工精良的鞋履,他就这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走到了山腰上一处人迹罕至的隐蔽空地上。稍稍弯下腰,他伸手扶住一旁的树干小憩片刻后正欲直起身继续赶路,却在伞沿抬起的瞬间意外地发现有人比自己更早一步到达了不远处的目的地——一块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外人根本看不出来的坟冢。暗自一惊,男子疾走数步上前查看,待认清那人的身形后才算松了一口气,“子上?”
“你来了。”许是没有打伞,淋雨受凉的缘故,司马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
“你来这里做什么?”蹙了蹙眉,男子边问边行至他身侧将大半边伞撑到了他头顶上。
并不马上回答他,司马昭垂眸看向地上放着的一对夜光杯和一只几乎空了,唯有瓶底还残留着一层稀薄绛红色液体的细颈水晶瓶,隔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和你一样。”
望着地上那副明显是做祭祀用的酒具,男子愣了愣神,眼底的不解愈发深重起来,“你如何得知……”
用轻笑打断了他的问话,司马昭摇摇头道:“阿兄啊,旁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吗?河阴那边葬下的不过是父亲的衣冠罢了,那墓是你立给外人看,供后人祭拜所用。这里,才是父亲真正安葬的地方。”
“罢了。”叹口气,司马师从怀里取出一枝不知哪里寻来的,火红依旧的八月春,而后弯下腰小心地放在了夜光杯的旁边,“也算你有心。”
嘴角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司马昭的话语里透出些微的感慨,“毕竟是父亲的夙愿。”
比肩而立的两人陷入沉默,天大地大,唯闻雨声穿林打叶。
“今次之后……”低着头心事重重地站了很久,司马师略显迟疑地打破了沉寂,“你我都不要再来探访此地。”末了,又补充道:“这是父亲临终前交代的。”
抬眼看着不断从伞边滴落的雨丝,司马昭郁郁地呼出一口气,带点埋怨道:“不得合葬,连洒扫祭祀都不准许,父亲还真是绝情啊。”
“绝情?”不置可否地笑笑,司马师把伞交到他手上,自己则蹲下身收拾酒器,“也未见得吧。”
望着他清理坟冢前人为祭扫痕迹的身影,司马昭抿着嘴没有接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父亲做完了他这辈子该做的事,去见他想见的人了,理应不再受到打搅,为俗事所困。身为人子,你我岂有不成全的道理?何况,倘若心有所念,来与不来,其实相差无几。”拈起那枝沾满雨露的秋海棠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它放回了草丛间,司马师停下手里的动作,面对眼前这座基本无法被称作坟冢的坟冢兀自往下道:“就好比父亲,他生前何曾来过首阳山,可心心念念的,百年后沉眠的,还是这里。”
“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落叶杂草掩盖,父亲生前名动朝野,身后所求竟只是这样无人问津的一隅之地。”低下头颇感唏嘘似的一叹,司马昭刚好撞上了同他兄长仰头望上来的视线。
“其中原委你自是再清楚不过。”单手撑着膝盖站起身,司马师把用来盛放过葡萄美酒的细颈水晶瓶递回他手上,目光里有着意味深长的况味,“不然又哪里会带着这个来父亲墓前祭扫?”
转开脸去看那因为连绵阴雨而过早昏暗下来的天色,司马昭不知是悲是喜地叹了口气,试图结束这场对话,“不早了,回吧。”
见状,司马师亦不复多言,跟着他一起向他们父亲的坟冢深揖一礼,然后一前一后双双往山下走去。
他们无从得知九原之下,山之阴阳究竟仅为一涧之隔还是天南地北。但此后的年年岁岁,这里的细雨、蝉鸣、枫叶、白雪,终将陪伴着冢下枯骨涉夏历秋,越冬赏春。
下山的道路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湿滑,让昭、师二人的脚步一慢再慢,所幸雨势已经转小,不至于让路况变得更糟。司马昭懒得打伞,一早便把伞还给了司马师,自己则揣着酒具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后面。自从上回在建始殿中起了冲突之后,他们便很少有像这样独处的机会了,司马懿的突然亡故让他们重新凑到一起,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兄弟间僵化的关系,但终究不比以往。眼下两人走在一起也找不出什么话题可聊,气氛显得有几分微妙的尴尬。
好不容易走到靠近山脚地势较为平坦的路段,司马昭正打算放慢脚步与他兄长拉开距离,却听司马师在前面冷不防开了口,“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唯天下归心之志不亡不息。你知道这句话我是从何处听来的吗?”
“不知。”漫不经心的回答甫一溜出口,司马昭就仿佛记起了什么一样,不甚确定地改口道:“呃,我没记错的话,文皇帝所作《终制》里似乎有提到过此句。”
“不错,可那只是前半句。”抬脚迈过一个蓄满雨水的小泥坑,司马师继续道:“整句话是父亲终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作何感想?”
“我?”盯着自己鞋尖上沾着的泥巴,司马昭摇头晃脑道:“没想法。”
“你!”停下脚步,司马师回身面向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愠怒。
停在与他相隔三四步远的地方,司马昭头也不抬地反问道:“我的想法还重要吗?”
伞阴从上方罩下来,很好地掩藏了司马师此刻略显落寞的表情,空闲的那只手在衣袖下握紧又松开,他尽可能使自己看上去能平静一些,“你还在因为夏侯的事跟为兄赌气?”
“不,没有。”一口否定了他的说法,司马昭抱臂望向别处道:“我只是觉得,你已然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了,无需我再多嘴。”停了一歇,司马昭挠挠头,冲他做了个笑脸,“兄长放心,倘若朝中有企图趁虚对我司马氏不利之人,我定会与你戮力同心。至于其他,想必你自有主张与分寸,又何苦受旁人左右?”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但司马师听来心里却总有点不是滋味。正值他愣神之际,司马昭又重新迈开了步子,眼看就要同他错身而过,“阿昭……”
感受到肩上传来的力道,司马昭暗自叹了口气,总算正视向了司马师,“嗣事后公务繁忙,还望兄长多加保重身体。”说话间,他的手不由自足地举到了司马师长着小小肉瘤的左眼前,可未及触碰,手便落回到了身侧,“走吧。”
低声应了一句,司马师没再说话。
一路无言地走到山脚下,二人简单的道别后便各自登车离去,隐没在了苍茫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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