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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中秋,除却正午十分还有些难消的暑热之气,早晚之间慢慢地已经有了凉意。秋风轻轻拂过,总能带下几片树叶残花,叫那负责打扫院子的小厮下人们每日叫苦不迭。

凤殷然披了件风衣坐在高台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台下两人一组比试拳脚的一众少年,不时回头帮正在整理文案的墨兮指点一二。自从出了湖瑛劫持墨兮威胁他的那件事之后,他就意识到武功修为比不上凌晏的自己,应该从遣星阁挑几个人暗中保护一下自己的安全。而这个想法,在他被纾颜流风设计困在宫中冰窖里面之后,更是在他心里生了根。伤势好转以后,凤殷然出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遣星阁见了四位护法,着主管人员调配与选拔培训的白虎亲自选了十数名阁中高手专职凤殷然和凤家主要人物的安全。

当初凤殷然和少素翾碰巧遇到虎狼帮拐卖儿童的勾当,把这件事情托付给了父亲凤桐处理。借着官兵和飔肜宫江湖势力的,双管齐下一举取缔了虎狼帮的势力,收留了一匹无家可归的孩子安置在遣星阁,打算看他们各自的天份教养一段时日后分派到不同的职位之中。如今凤殷然既然有心组建一支只听命与他的暗卫,自然不会忘了这些少年,一番挑挑拣拣倒也让他选出十来个可塑之才,由青龙、白虎两位护法亲自调教了这个把月来,一招一式瞧起来竟也是有板有眼的,令凤殷然欣慰不少。

“少爷,上个月的账本和资料,我都已经挑选重要的部分整理出来了,请您过目。”墨兮誊完最后一笔,吹干墨迹理好纸张,一齐递到凤殷然面前。经历了沈家老宅的事情后,性子柔顺温和的墨兮格外沉默内敛,处事冷静谨慎,像是一夜之间成长起来。凤殷然看了他一眼,明知他还在为拖累自己涉险的事情自责,却不说破,粗略看过他誊抄好的重要文案,突然问道:“墨兮,你最近跟着玄武老头学习武功和处理各种事务,他可有好好教你?”

收回打量台下练武少年们的目光,墨兮对着自家少爷总算露出点笑意,“爷爷待墨兮很好,倒是墨兮资质平庸,只怕学不到爷爷那么高强的本领,辜负了少爷的安排。”

听他喊玄武老头爷爷,凤殷然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按墨兮这小子这么乱叫,要么自己得管玄武老头叫一声爷爷,要么墨兮就得对他称一声祖爷爷了。懒得理清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辈分,凤殷然连忙转开话题,“墨兮啊,你瞧台下这几个人,如何?”

随玄武习武也有一段时间,又有凤殷然从旁督导,墨兮的眼界自然不是台下那些出身穷苦的少年可以比的。“他们才跟两位护法学了一个月的粗浅拳脚,轻身功夫和内力还需要用心,不过从他们这神情和态度上,墨兮总算是明白少爷选出他们几个时为何要花费那么多工夫了。”

这支暗卫将来不但要负责他的安全,也是他为未来的遣星阁培养的一支主力接班人,不用心怎么可以。难为墨兮对自己的心思懂得几分,凤殷然搁下手里的东西,转头冲墨兮笑道:“那如果让你带领这些人,墨兮你可有信心?”

闻言浑身一震,望着凤殷然认真的神情,不敢置信的墨兮吃吃道:“少爷,墨兮、墨兮怕难当此重任……”

见墨兮眼里闪过些许愧疚,凤殷然哪里不明白他心中的不自信,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我建这只护卫队有何用意,你自己想不明白只怕玄武老头也跟你说过了吧?将来等到玄武他们四个护法退休,额,就是告老归田了。你和这些尚需打磨雕琢的少年,就是接替他们位置的首选。”他说着震袖起身,明明比墨兮还要矮上几分的身高居然有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气势,“也许现在的你确实没有接管玄武职责的能力,但是墨兮,我今日只问你,你是想成为我的左右手,还是我的拖油瓶?”

“墨兮当然想要做少爷的左右手!”挺起胸膛迎上凤殷然审视的目光,墨兮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昂然直视着自家少爷,心中似有热血滚烫,“请少爷放心,墨兮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少爷的吩咐,绝不让少爷失望。”

像是早就料到墨兮会有这样的反应,凤殷然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揣中掏出一块小巧的令牌塞到墨兮手里,“还叫我少爷?”

墨兮稍显女气的柔和面庞上闪过一丝羞涩和迟疑,最终被这少年人心中的信仰和骄傲取代,他微笑着在凤殷然的身前跪下,无比认真的说道:“是,阁主,墨兮领命。”

好笑地瞧着墨兮分外小心地将那枚令牌放进怀里,凤殷然捏着手里那几张手稿,重回自己榻上坐好。“你先带这些弟子退下,也和他们熟悉熟悉。以后上午还随我去文华殿读书,其他时间就替我跟在玄武老头身边监督他工作,你可莫要被他倚老卖老的样子骗了才好。”

眼见墨兮领命带着一众弟子退了出去,凤殷然摇了摇头刚拿起手稿仔细看了一页,便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校场那头响起,一抬头却见他方才频频提及的玄武老头拄着根红榉木的拐杖迈着小步慢慢挪了过来。

虽说嘴巴上一句一个玄武老头叫着,见了这位侍奉了三代遣星阁阁主的老人,凤殷然还是亲自迎了下来,一边命人奉上茶水,一边扶了玄武到台上坐下。“阁中大事素来仰仗您老,有什么事不能让下人同传,非要劳动您老的大架呢?”

抱着自己的拐杖优哉游哉地品着凤殷然端给他的香茶,已经年过耄耋的玄武护法和蔼的笑了笑,倒有几分像那普通人家里含饴弄孙的老人,只是一双精光隐现的眼睛泄露了他的身份。“墨兮那个孩子,老头子我瞅着实在是喜欢,就斗胆认了他做干孙子,阁主可不要见怪啊。”

玄武说着也不等凤殷然搭话,眯了眯眼睛道出了一句叫凤殷然大吃一惊地话来:“阁主,伊柯安灵界的族长,刚刚由凌大人陪着来逛了一圈。”

第十八章

邀仙坛位于荣韶京城皇宫东面,从荣韶纾颜氏开国以来便全权负责皇族求吉问凶、祭祀拜神的所有事务,更有伊柯安灵界的族人世代继承国师一职,在霙墟七陆八海的众国之中也算是鲜有的殊荣。

除却供奉宗谱神像的大殿和国师门人们的住所以及花园祭坛外,在邀仙坛的东北角上,还耸立着一尊汉白玉雕刻而成、高十余丈的女神像。那神像雕工细致,将神女温婉端庄的雍容美丽与怜悯世人疾苦的神情都展现的惟妙惟肖,远远看来倒真如一位九天仙女翩翩而立,臂弯间搁着一柄长剑,双手微微合十为芸芸众生虔诚祝祷,祈求荣韶国世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说起来,这位神女出身伊柯安灵界,曾帮助纾颜氏的先祖南征北战,一同创立了如今的荣韶国。更有传奇故事中说这位闺名诺微宸的灵界少女,差一点就做了荣韶国的开国皇后,不过最后她勘破红尘得道飞升,太祖皇帝挽留不住,只好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耗费十年时间雕刻出这么一座神女像,借以缅怀伊人仙姿。

此时此刻,女神双臂间横置的那柄长剑两端,各立着一道人影。这尊神像高约四十多米,即便是这柄长剑的高度,也距地面将近三十米。这两人却不借用任何外物,轻轻巧巧地便飞身上去,在那漫天星光和徐徐晚风的背景下,倒真有几分神仙下凡的感觉,还好邀仙坛平素少有人至,否则只怕不等明日便要轰动全城,引得百姓们纷纷前来朝拜了。

站在剑鞘左端的荣韶国国师凌晏俯瞰着脚下的皇宫和京城,毫无形象地斜倚在神女合十的左手上,偏着头笑着望向站在剑鞘右侧的伊柯安灵界现任族长,不疾不徐地说道:“掌门师妹不远千里而来,不会就是为了看看我那个小徒弟吧?”

立在女神像右手旁的覃可儿轻纱覆面看不清容颜,不过露在面纱外面的一双明眸清光透澈,不沾染人间半点烟火情感,冷傲高贵如眼前这尊雕像。“师兄既然还记得我是你的掌门师妹,怎么能瞒着族中上下随便就收了如今的那两个徒弟?我灵界一族,虽向来随性而为,但也要尊天重道。尤其咱们师门修的是通天修仙之道,历代先祖为求羽化登仙钻研炼丹修炼几乎费尽心血,往事种种,师兄难道都忘了么?”见凌晏面色不虞,覃可儿也不客气,继续说道:“你那大徒弟方临渊我之前也算见过一面,勉强也知你心中打的什么算盘,可是今日又见了你这小徒弟凤殷然,你那点筹谋我是再也看不明白了!难不成你是真的和这两个孩子投缘才收了他们?”

凌晏不置可否地笑笑,似乎早已习惯了师妹覃可儿这冷冰冰的态度,“投缘是必然有的,这可是天兆预示,我可不敢违背。”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覃可儿怒气冲冲的模样倒像是把她从天上带回了人间,终于沾染了些人气,倒显得娇俏可爱,“师兄!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修罗杀神,一个是夺舍还魂,将来都会在霙墟掀起血雨腥风,你又何必和他们有所牵连,还无微不至的为他们铺平道路。而且师父临终前曾说过,你来日必会折于嫡亲弟子之手,怎么不多多避讳,反而收了这么两个命硬至极的徒弟呢?”

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凌晏眯了眯眼睛,低头看着脚下灯火通明的皇城,忽然说道:“可儿,咱们师兄妹虽是伊柯安灵界这一辈中最有天赋最有灵性的两个通灵师,却仍是个凡人,堪不破生死大道……”

抬手指了指远处细微若蝼蚁的人影,凌晏脸上隐约显出几分玩世不恭地笑意来,“即便是我们这些妄图修成仙道的灵界族人,也不过比普通人多活个七八十年罢了,早晚不过一死,倒不如轰轰烈烈在青史上搏个一席之地的好。”

瞧着他那一脸坚定的模样,覃可儿叹了口气,倒也不再劝他:“如此说来,师兄是打定主意修那入世之路,非要在这苦难的人世间折腾一番了?”

摘下腰间的酒壶颇为潇洒地豪饮一通,凌晏哪里不懂这个从小就跟在他身后的小师妹对自己的关怀之情,安慰地语气不禁又软上几分,“天命既定,何不任性肆意地活一天算一天?可儿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别忘了你修的可是出世之道,最忌讳七情六欲的。”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覃可儿咬了咬嘴唇,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说起来,师兄何不在这两个命相奇特的徒弟身上多用点心思,想他们一个是不死之身,一个死而复生,若是能从他们身上窥探到生死天道的奥秘,岂不是圆了咱们师门的心愿?……”

“说的轻巧,这些命相也不过是你看了他们面向和生辰八字后的估算罢了,难道为了这点玄之又玄地说法,就让我这个当师父的去把两个徒弟杀了试试他们能不能再活过来么?”凌晏伸手就往覃可儿的头上敲了过去,完全不理她是不是伊柯安灵界现任的族长,“果然是族长当的久了,越发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被一同长大的师兄教训,贵为一族之长的覃可儿竟也不敢还手,只是暗自嘀咕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道这些命理星象,你不曾用心学过么?”

“还敢顶嘴?”凌晏佯作生气,丢了酒壶作势要去抓她,唬得覃可儿一甩衣袂优雅地往下面祭坛飞了下去,“现在没有师父护着我,师兄就要欺负人么?可别忘了你的事情还有求于我,再对本族长无礼,明日我便不去见那个什么荣韶皇帝了!”

“你这丫头……”凌晏一笑,却没有跟下去追她,反而蹲身在这几十米的高空中的石雕剑鞘上坐了下来。夜风鼓吹着他的衣摆,带着些秋天的凉意,但凌晏并不在乎,只是抬头仰望着朗朗星空,望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繁星发起呆来。这苍穹之上千万种星象变化,师父当年都一一传授,他也是烂熟于心。可是待他年岁渐长,倒是越发看不透这世间种种机缘变化,堪不破那桩桩俗世沉浮。师妹说的那些话,他又何尝没有想过。当他从铜鉴中看到遣星阁禁地幻化出凤殷然待过的寒冰炼狱时,那种终于接近师祖们索求毕生的生死奥妙的狂喜,几乎让他忘乎所以,可是冷静下来之后,涌上心头的反而是更多的落寞。阴阳殊途,即便看到生死界线,又怎么能一步登仙呢……

足下一蹬似一只雄鹰般划过夜空,悠然落在祭坛中央。凌晏回头瞟了一眼身后那满脸悲悯的神像,撇了撇嘴扬起一丝玩味的笑容,修仙之路遥不可及,倒不如看开一点,自在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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