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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直阳宫的经法阁,悬挂着历代掌门在位时的画像,宗祖画像面向后世弟子,多是威严庄重的正襟之作,不以他物喧宾夺主。但是唯有一幅是特别的。此画以烈焰为熔,不似肖像,倒似颂咏炎火,画中人手执火种,负剑而来,形容间正气凛然,却又逍遥不驯。此人,正是我的师祖,太清。

在直阳宫的历史中,师祖太清是唯一一个与罩阳神功完全匹配的旷世奇才,人火契合的程度,就如同是神功在沉寂中一直等待他来临一般。罩阳神功在师祖手中发挥到了极致,不仅破至九重,更是史上最为年轻的化境之人,神功对于师祖的意义,只怕远远超过一般的门派圣物,它是火剑,是武器,更是知音。我想我家掌门之所以对罩阳神功敬畏有加,极大程度上是来自师祖太清的影响,练功不能松懈,神功要发扬光大,每每进步,必定要去灵位前与师祖交代分享。

如此一个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圣人,已经变成了后世门徒懵懂向往的神话。只是这样一个名字,理应存在于后人的口口相传之中,但如今,它却被一个面目扭曲的怪物般的男人反复咀嚼,仿佛要把它嚼着撕碎一般,我承受着这个名字带来的阴暗吞噬感,那一瞬间,觉得也许会被当成太清误杀了都说不定。

但是那个男人,却是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我,他的眼神里溢满了阴寒,兴奋,和煞气,如同那一直咧开的嘴角一般,无法掩饰的程度,是一种从骨子里按捺不住的巨大快感。

我对杀意十分警觉,这种蠢蠢欲动的嗜血之气不仅近在咫尺,还极具压迫感。这个人想杀我,从他的视线里强烈地传达着这一讯息,我不由将左手缓缓运气,随时准备接下攻击,正欲发功,却见他猛一扬手,不远处立时飞扬起一个黑色物体,定睛一看,竟是那名年轻女官鲜活的头颅。

“刺啦”一声,趴在原地的纤细身体后知后觉地喷溅出血液,源源不断达数拍之久,周围一地雪白的侍者没有一个抬头,只无动于衷地跪得更为低矮,卑劣自保之态,在血涌中尤为刺眼。

对面的杀意随着头颅坠地变得消减,那种抑制不住的快感略微松懈了些,我感到些恶心,把右手的阳火收起,罩阳神功用在这里,可真是玷辱了它。

但是那人却因为这个动作忽然暴怒起来。

“谁允许你灭了它!”

我并不怕人发火,再大的嗓门都曾日日聆听,他这么一恼火,我反而不惧了:“谷主见谅,只是在下火球耍得并不精深,在谷主面前班门弄斧,太过献丑了。”

不神谷谷主舞人头的功力,我自然是及不上的。那人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了我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好,很好!雪隐,雪隐。”

“雪隐在。”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沈雪隐微微欠身,面对现状丝毫没有惊奇,他面色淡泊自矜,已是许久未曾露出过以往温煦的笑容了。我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沈雪隐,冷如冬雪,隐如岚,与我记忆中的他,已是越来越远了。

“此人是你带来的?”

“正是。”

“你觉得他有资质?”

“全凭谷主的意思。”

男人微微一笑:“赏。明日起,带他一同来首殿。”

首殿,便是这六重殿的至高之境么,拼凑之前听来的只言片语,此地应是不神谷最难进入的地方,除了沈雪隐,无人有此权利。那么允许我进至首殿的理由是什么,罩阳神功?可是明明,罩阳神功已经在不神谷手中……我没有琢磨出这背后的意思,却见那群跪在地上的侍者们忽然双手交叠,齐身叩首,恭敬整齐地朗声道:“恭喜谷主得右护法——属下恭迎右护法——!”

右护法?的确,只有沈雪隐一人可至首殿的缘由,便是直阳宫只有一个护法。我诧异地望向那毁脸谷主,他不是真的神经质,脑筋搭错了吧?我前一刻还是人质,被他颠三倒四地叫了数遍太清,现在他状似正常了过来,却是任命我为不神谷的右护法?

这太没有道理了,我隐隐意识到,这个神神叨叨的毁脸谷主,也许与我那师祖太清有着极大的关联,他为何掠夺罩阳神功,为何容颜烧毁,又为何被罩阳神功的火焰引出嗜血邪性却仍不让其熄灭,种种蛛丝马迹,如果找到核心,说不定就能破解掉如今的局面。

沈雪隐往乌莲处看了一眼,便看向我,道:“谷主决策,右护法领命。”

护法,我可完全没有应下这个名号啊。

是了,看之前女官通风报信的模样,这右护法的位子,原先是留给乌莲的,只等着他这次领功而回便能一偿夙愿。只是,沈雪隐却在暗中推波助澜,一方面夺下罩阳神功,另一方面引我来不神谷,而因为背后的某种连结,不神谷谷主似乎对我颇有兴趣,于是这右护法的位置便落到了我的头上,彻底断了乌莲的反噬之心。

沈雪隐这一手使得真是周密利落,既利用了乌莲的求胜之心夺得神功,又利用了我来彻底打压了对方的士气。毫无期待的输与从高处摔个粉碎的落差是完全不一样的,后者足以让真正的弱者一蹶不振,不过乌莲毕竟是死士出身,并没有在殿前失态,他低着头,我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不过大抵他恨我的劲头,已经远远盖过了沈雪隐。我的这位好友,可真是钻心的毒辣啊,若是乌莲将仇怨归结到我的头上,那岂不是给我树一劲敌,我若真应了右护法的位子,也不会有余力去成为沈雪隐的对手来威胁到他。

沈护法领功受赏一样不缺,又转移了仇恨,更加稳固了自己的地位,正可谓一箭三雕,心深似海。

我想了想,来到这里,我只为取回属于直阳宫的东西,那么有一个出入自由得多的身份,倒算是利大于弊,总比被押送去不神谷的牢房,每日忠肝义胆地等死要有用得多。我将心头的种种不适压下,拱手道:“承蒙谷主垂青,在下自然却之不恭。不神谷风景如画,能在这里逍遥度日,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毁脸谷主闻言,笑容更深了:“像,这虚伪欺骗的姿态,简直一模一样。”

我心中一惊,此人似疯非疯,似傻非傻,阴晴不定,是个棘手的人物,况且武功深不可测,待在这样的人身边,不长出十几个心眼来,只怕活不够几日。

“你叫什么。”

我略一惊愕,原来沈雪隐并未说出我的姓名。云华之名是掌门亲赐于我,是我存在于直阳宫的证明,我虽已交出罩阳神功,背叛了师门,但是如今成为不神谷的右护法,则是彻彻底底地投身他派,我不想用这个名字,去背叛那个人。

“宋庭宣。”我道,“在下宋庭宣。”

男人蹙眉,脸上明显有些不悦:“宋姓多余。”

姓氏于我而言,除了血缘,没有任何真正的意义,我从善如流:“庭宣领命。”

三十七 行如累卵

自从成为不神谷的右护法,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变脸如翻书,笑脸胜春花。不神谷的花骨朵们不仅个个低头逢迎,把净手规矩忘得干净,还都千篇一律地恭祝右护法福寿永享,仿佛当日把我视作蝼蚁臭粪的是另一帮人一般。沈雪隐对这些阿谀曲从一贯地安之若素,他也许早看透了权力的本质,懂得如何掌握和利用它,我学不来那人的排场,头一天在寝殿醒来,便把那群等着更衣束发的陪侍们赶了个干净。

来了一月有余,我发现不神谷的谷主极少踏出六重殿,多半事务都是沈雪隐主持大局。此地秘境甚多,自然景象堪称奇特,饶是我以巡视之由走遍各处,也并不确定何处是不神谷的边界。而沈雪隐也有意无意地警告了我,身中幻蟾水,就别再想怀有异心,没有人能够瞒过谷主的眼睛,包括他自己。

也许他的忠告并无差错,我在月中之时总算明白了为何此物唤作幻蟾水。圆月当空,蟾宫如梦,浑身犹如百虫啃啮,钻心奇痛,我在失去短暂听觉的瞬间出现了斑斓的幻觉,有一个人红衣乌发,赤足坐在雕栏上饮酒,他看向我,眼瞳中盛满了璀璨的笑意,他似在唤我,云华,云华……

明知是虚假的,但是身体却无法克制拥抱他的冲动,我按着胸口,踉踉跄跄地走向他,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脸颊,沈雪隐的声音便落在了眼前:“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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