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渐渐消失,兰斯洛特叹了口气,“他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尽管极力掩饰,但我看得出来他很惭愧。但是我不会责怪他什么,我也没有立场责怪他。非要说我听了这些以后到底怀有些什么感情……”他停顿了一会儿,很是慎重地再次开口:“我想大约是比他更甚的愧疚吧。”
对加拉哈德的愧疚,许多年来一直隐藏在兰斯洛特心间,被有意无意地掩盖在纷纷繁繁的事物之下,此刻终于不得不完整地提出水面。他说:“我死之后灵魂并没有苏醒在阿瓦隆,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在返程的船上了。”
他甚至没能见到加拉哈德的面。他至今不知道这个孩子长什么样子、说话什么声音,不知道他在来卡默洛特之前去过哪里、做过些什么。他无法不感到愧疚,为这个孩子的出生,和他没有自己的前半生。因为归根结底,他是他的父亲,无论起因是错误还是阴谋。就像人们通常责备一些乱欠风流债的男女的话一样——“孩子是无辜的!”加拉哈德对兰斯洛特的珍贵之处就在于,假如他没有出现,兰斯洛特还可以假装不认识那个年少轻率、只知道逃避的自己。
“我必须向他道歉,还有他的母亲。”兰斯洛特喃喃地说。
高汶问他:“你打算回到阿瓦隆吗?”
没想到兰斯洛特竟然十分干脆地点头了。“我会回去,在我完成我的使命以后。”毕竟,除了那里,他还能去哪儿呢?不论在人世消耗多少时间,最终都是要回去的——在他经受了圣杯的庇护重获新生的现在,更是如此。别无选择。
“完成什么?”
兰斯洛特露出一丝笑意。“我的意思是,亚瑟死后。”话里的气息安静而轻松,因为事实就是这样简单,没什么惊为天人——他的志向一如早年从未改变,希望效忠一位伟大的君主,为他征战、受他差遣,并且因为这个人是亚瑟,他愿意加上一条,那就是守护他和他的家人直到永远。这是他在距离阿瓦隆万里之遥的人间游荡了这么多年,终于确凿无疑地认定的使命。不是圣杯的第二护卫,不是按照妮慕薇的命令杀死他不认识的人,而是将自己漫长的一生交给黄金之城的主人,守护他直到他的生命终结。他从未对亚瑟说过效忠以外的宣誓,但是这一切早就已经在他心里缔结成了牢不可破的誓约。
高汶听到他的回答却是有些错愕,良久才惋惜地说道:“你是不可能永远陪在他身边的。他的身边有许多人并不喜欢这个安排,你知道的。”
兰斯洛特还以为他说的是那个预言,因为不管是梅林还是拉瓦纳,都几次三番地对他发出过警告和不欢迎的信息。但是在他看来,这完全不是个问题,甚至这担忧有些好笑:“我的行动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上,既然我已经做了决定,又怎么会被一个所谓的预言困扰?都是些无稽之谈。”
于是高汶不得不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打碎他的自以为是。“并不是预言的问题。是亚瑟,兰斯洛特——亚瑟自己颁布了命令,假如你回来,将被‘暂时剥夺’进入卡默洛特城的资格。”他强调了那几个有特殊意义的字,他相信兰斯洛特能够理解他的意思。
果然,兰斯洛特万万没想到这样的结果,他愣住了。高汶有些替他悲哀,因为此刻他展现出来的神态和之前的话语;可是在他心里更深层、也更真实的角落,却升起了与表面的悲哀截然相反的欢愉和得意。他明白这才是他真实的希望,他以此为耻,但又无法抹杀它的存在。是的,他希求、并且一直如此自信满满地估计着——亚瑟的这道命令一定不可避免地会让兰斯洛特感到失望,而兰斯洛特,即使是出于习惯也好,一定会留在自己的大区。日久天长,这个有自己和珀西瓦尔在的大区,对他而言也许是一个比卡默洛特更合适的长久安身之地。
此刻,按照他所预料的,他的确看到了兰斯洛特惊愕的神情。可是随后,惊愕化开,那个金发骑士的微笑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显得更加愉快。他点了点头:“这很好啊,他总算变得明智了。”
※
那天晚上兰斯洛特出人意料的回答之后,很快寄到布列塔尼骑士团总部的一封任命信又一次打乱了高汶原本的安排。那是珀西瓦尔他们上岸两天后。高汶即使再不乐意,也只得把任命书交到珀西瓦尔手上,并且祝贺他说:“你的梦想实现了,珀西瓦尔。”
珀西瓦尔展开那封信,草草阅读了一番后,却有些哭笑不得:“您说的没错,加入圆桌骑士团的确是我的梦想,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当初他费尽千辛万苦想要挤进去,无非是为了制造更多遇见“危险席位”主人的机会,说服他帮助自己找回兰斯洛特;可是现在人都在自己眼前了,千里迢迢跑去卡默洛特还有什么意义呢?
但这是国王和骑士团长亲笔签发的任命书,还是破格提拔平民出身的他进入骑士团,不去也不行。令他又惊又喜的是,当兰斯洛特得知了这一好消息后,居然提出要跟他一起上路。这话到了高汶的耳朵里,终于让他有些沉不住气了,尽管他表面看起来依旧面如平湖。
“你去干什么?你忘了亚瑟已经不是你走之前的亚瑟了。”说完他便暗暗懊悔,这话听起来还是有些太明显的不友好。
但兰斯洛特并未在意,倒不是说他有多宽容,大概只是因为他在敷衍。“我只是顺路而已。”他笑了笑这么对高汶说。
第二天早上,他和珀西瓦尔一起动身了。他们走得并不张扬,两个暗淡的身影在铁灰色的晨雾中伴着达达的马蹄渐行渐远。高汶没有去送行,因为他在高高的窗户上往下望了一望,看见兰斯洛特的背影里传递的都是谢绝挽留的讯息。
接下来的几天里,珀西瓦尔一直以为兰斯洛特打算跟自己一道去卡默洛特,甚至已经打了好几版腹稿,想着见到亚瑟或者梅林或者任何当初制定那条规定的人时,要怎么帮兰斯洛特说一说情。可是当他们到达离卡默洛特不远的一座小镇时,兰斯洛特却告诉他:“前面就是卡默洛特了,祝你好运,珀西瓦尔。我们的同路恐怕是结束了。”
他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怎么,先生,您不打算跟我一同去王都吗?”他还没有把腹稿的事情告诉他。
兰斯洛特摇了摇头,以一派守法好公民的口吻对他半开玩笑地:“不行啊,我不能进那座城,这可是全国人都知道的。”
于是他们在这里分开了。珀西瓦尔在岔路口看着兰斯洛特转向另一个方向,他穿过人群和房屋,身影消失在忙碌的人们和层层叠叠的小巷中间,越走越远,一直走出小镇的边缘,走到光秃秃的路面重新被杂草占领的地方;他的前面再没有别人,而珀西瓦尔已经在他身后无比远的地方,即使穷尽目力也互相看不见。年轻骑士的心忽然被一阵恐慌般的颤栗攫住,他从神游中出来,慌乱地四下寻找兰斯洛特的身影,却发现对方早就已经在前面不知哪个岔路拐弯,去往不知什么地方了。
辞别了珀西瓦尔之后,兰斯洛特穿过那个小镇,绕远路抵达了卡默洛特的郊外。他在从布列塔尼出发的前一天,也就是和高汶谈话之后的那天早晨,寄出了一封写给亚瑟的信函。这件事情无论是高汶还是珀西瓦尔都不知道,他也不打算让别人知道自己约了亚瑟私下出来见面,怕一旦问起原因自己也解释不清。亚瑟的回信不可能到他手上,因此他也就不知道对方到底答应没答应。所幸的是,当他在预定的时间赶来预定的地点时,老远就看到了平坦原野上的一棵树,树荫笼罩着一个骑马的人影,而他确信那个人就是亚瑟。
当他来到亚瑟面前时,他惊异于自己能够熟练地停步、下马、行礼,熟练得一气呵成,根本不像是快20年没做过这些事了。他更惊讶于自己无可挑剔的礼貌的语气,和淡然垂首的神态表情:“日安,陛下。让您久等了。”
而此时骑在马上看着他的亚瑟,因为兰斯洛特的视线落在地面上,所以看不见他复杂的表情。他的神情中有着各种普遍的人们可以想见的重见故友的神色,唯独不见喜悦之情。他从很早就看到了兰斯洛特,比兰斯洛特发现他在树下等候还要早,无论是他无知无觉地穿越万里波涛从死地回到人间,还是他登上布列塔尼的海岸迎上高汶眼中初夏的阳光,还是他在那个铁灰色的早晨从雾蒙蒙的海边披着斗篷启程,还是他被一路马蹄声响送到此处的现在。亚瑟用可以想到的方式在千里之外知道了他可以知道的一切事情,在看到兰斯洛特信上的第一个字时就决定了答应他的要求,但是现在他站在这里,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兰斯洛特如此恭敬、礼貌、得体的行礼。
亚瑟叹了口气,从马上下来,说了他从比那场罗马大火更久远的以前起,对兰斯洛特的第一句话:“哎,算了——我们什么时候用得上‘日安,陛下’的这一套了呢?”
可是说这话的同时,一个不经意的、自然而然的念头却把他拖入了迷茫:他和兰斯洛特,在从前是怎样交谈的呢?
随后他惊恐地发现,他连一点都不记得了。
之后的时间对亚瑟来说,多少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他明明无比期盼这次见面,可是此时却漫不经心地同兰斯洛特骑着马在无人的旷野上乱转,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自己心里的疑虑久久不能消去。难道是自己真的变了吗?真的已经习惯做一个女人的丈夫、做一个孩子的父亲,而悄无声息地将本不愿放弃的久远往事钉棺入殓了吗?假如事实真的如此,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换了谁谁能够呢——自以为在和看不见的敌人进行一场战争,自以为用上了所有的手段,却在谜底揭晓的时候愕然发现,对方不需要动一根手指头,只要顺其自然,自己便已败下阵来!换了谁谁能不心底发冷。
最终他还是决定寻求自己以外的答案。他眼神飘向并不存在的地平线,用一种近乎漠然的口吻问道:“兰斯洛特,你回来后的所见所闻,比起先前记忆里的有什么变化吗?”
这问题真是蠢飞了,亚瑟问完就觉得自己都不忍直视。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听着兰斯洛特的回答,希冀着能听到些许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兰斯洛特像是没察觉他话里的异样,以一种轻松平和的语气坦陈:“我得承认,许多事情都变得大不一样了。比如说罗兰那小子,我明明记得是个鲁莽的年轻人,怎么回来以后就成了一个圆滑谨慎的‘珀西瓦尔’了呢?再比如说高汶,几年不见,竟然当上了一个大区的总督,这在以前都是我没想过的事情。其他的人我还没见到,不过肯定也变得快要不认识了,想要了解他们,大概还得花一番工夫……”他说着说着,语调里那层轻松渐渐淡去,化作一丝无奈编进字里行间。他转头看向亚瑟,那时候亚瑟并没有看他。他轻轻说:“我其实有些好奇,阿托利斯殿下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终于到了。好像帆船撞上早就知道在此的暗礁,轰然一声不意外的巨响。
亚瑟终于不再试图以逃避来掩饰自己的疑虑,他的目光终于落在兰斯洛特身上,尽管他没开口,但兰斯洛特能在那双曾经如黄金熔液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找到层层叠叠的疲惫、犹疑、担忧和惭愧的痕迹。风从他们交汇的视野中间匆匆穿过,携带着马蹄下草籽生长的声音。隔了很久很久的时间,亚瑟错觉他已经听见了脚下的草长高开出花朵的声音,他才感觉到自己喉咙的艰涩鼓动,吐出的字眼却是那么苍白无力。
非如此不可,一根如万钧般沉重的羽毛。
兰斯洛特只是笑了笑,依旧云淡风轻地看不出真实的情绪。“他今年十七岁,如果几年前我在的话,大概我会自荐当他的剑术老师。”他说。
停驻许久的马蹄再次前行,地上没有花朵也没有荆棘,他们一路往前走,兰斯洛特的声音像从时间的另一端飘到亚瑟耳中:“你不必向我道歉,虽然我的确觉得这条命令不怎么漂亮,但你不需要道歉。我以前说过的,你是永远不需要的那个。如果非要问为什么的话,我大概也只能回答——因为我是你的骑士啊,亚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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