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段恩,一动也不敢动。谁让他稍微挪点身子,暻洛就开始在他背后哼哼唧唧。实在没办法,只得认命地乖乖趴了一宿,给暻洛当肉垫。被生生碾了一晚上,好不容等到暻洛放行,段恩这才扶着老腰从卧榻上翻下来,手脚发麻地,还从怀里哆哆嗦嗦摸出银假面扣上。
“朕准你一天假,你回去睡吧。到时候随禁司管事儿的问起,你叫他来和朕说道。”暻洛看段恩一副任劳任怨的老牛样,就忍不住心里发虚。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头,忙把段恩推出门外,令他好滚不送。
段恩就算再木,也不到愚钝。好赖自然也分得清。段恩似是怕暻洛反悔一样,领旨谢恩完就跑得不见踪影了。暻洛觉得现在的段恩看上去特别开心,好像都能看到他面具底下喜笑颜开的样子,连回去的背影都有种蹦蹦跳跳的感觉。
这个人真是特别好懂。暻洛不禁这样想。
被酒鬼当了一晚上垫子的段恩别说没睡好,根本就是没合眼,干脆就是睁眼到天明。九五之尊就和自己背靠背,呼吸心跳隔着脊背传到自己这里,那人的心跳咚咚咚像是敲锣打鼓一样。而且大醉酩酊的暻洛睡相和平日严谨的举止完全不同,特别放肆特别闹腾。
暻洛睡得特别豪迈,翻来覆去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段恩只能当起皇帝的看护,生怕他一不小心掉下床。这样的暻洛是他不曾见过的,有种陌生的感觉,却又有些似曾相识。他所看到的和听到的暻旻帝都不该是这个样子。
陆莫城说他千杯不醉,擅于自律,其他宫人的嘴里,旻帝更是恍若天神。段恩不懂为什么人们喜欢暻洛这种疏离的、高高在上的形象。他不由得觉得这皇帝像个人一样,活生生的挺好。
曾经听说过一句话叫“酒不醉人人自醉”,也许千杯不醉的暻洛也有过找一个放肆的理由。
暻洛睡相太差害得段恩一宿都没个安生,更何况暻洛一个晚上都在断断续续地“穆颜、穆颜”大喊大叫,间或又低声呢喃着“我好想你”之类的话。段恩并不明白醉后真言的故事,只是不由得鼻头酸酸,甚至连心口都揪紧了。
这是他自从成为段恩以来,都不曾有过的心情。
穆颜?到底是谁,能让一国之君牵肠挂肚。段恩也懒得再想,他本来就愚钝。现在只想趴上床睡上一觉。段恩太乏累了,以至于连银面具都来不及卸下来,就带着这样的疑问沉沉睡去。
段恩本来脑子就不太能转,总是懵懂,也总是忘性大。一觉醒来,就把皇帝望月饮酒自醉对着护卫撒酒疯这事,忘得差不多了。
说到暻洛还未登基,时年永丰二十九秋先帝暻惠积劳成疾卧病在床久不能愈,便下旨让贤。退位不过数十日就已病重仙去,直到朔德二年秋才满三年。守孝三年期一过,旻帝便奉天命与襄邑和亲。
转眼诗缈公主入宫届满一年,已是新妃成旧妃,暻旻帝又被各种事物缠身忙得不着四六,差点忘了太妃们的安置。
前几日皇内司来人上报去年的各宫的用度花销,暻洛正忙着就先放下奏呈。今日上津水利重修一事已经按部就班开始,暻洛刚好闲下,随手翻出来看,才觉得大事不妙。
少年登基,光是挽救战后损失就已经够让暻洛费尽心力,加上拥趸暻康和暻端的旁系势力一直对暻洛虎视眈眈,几次三番从中作梗想把暻洛从尚不稳固的皇位中拉下,光是扫荡三王余党和扶植己方势力就已经是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去想这些。
以至于到如今,暻洛只封了生母养母两位太后名号,其他在世的几位全都忘了安置归属。几位原应改称太妃太嫔的几位竟仍保留原籍,拿着原先的宫份,这并不合礼,再说了守孝的三年之期已过,就更应当从新安置。
难得想起这事的暻洛便下旨有子女的就随子女而去,无子无女了无牵挂的愿回娘家安度的也可,或是愿意前往仙山青灯古佛为国祈福更好,当然若是寻不到去处留在宫中的也无不可,只是宫份就大不如前了。
旨意方下,整个后宫就送走许多,太后也开始哀叹后宫冷清太过无趣。当年最盛,后宫争斗不休,风风雨雨哪里没有经历过,现在退了下来,反而感念许多。
虽说诗缈不时总会过去陪伴,但老太后仍觉得十分无聊,可惜皇帝政事繁重没法时时刻刻相伴左右,憋得实在难受。小李子便从番国找了只圆滚滚的机灵小猫送进宫给太后养着。有了猫儿陪伴的太后就不总是念叨了,但居然开始催着皇帝想要抱孙子玩。
暻洛哪回不是打马虎眼?终于把老太后逼急了,连着好几天给早晚请安的皇帝甩脸色最后还给皇帝闭门羹。吃了好几天的闭门羹暻洛也没有办法呀,只能摸摸一鼻子灰回去瞎忙活。再后来见到太后的时候,是女医官来禀太后染恙。
怕惹太后不高兴,暻洛是入夜偷偷摸摸去的。太后睡得不踏实,暻洛便在床边守着,拧帕子、擦汗都自己亲手做,怕宫人没轻没重地让太后不能安生休息。拿着半湿的帕子,不由得就想起小时候。生母没有名分,只追封了明洛夫人,要不是太后护着,或许他已经走上了和暻端一样的路。如果能回到过去,他宁可放弃天下,放下皇位。错只错暻康野心太大,步步紧逼,不择手段。
老太后一觉醒来,才看见几天不见的皇帝正靠着床洞雕花板睡得四仰八叉。十分好笑。恍惚回到从前,许久不见这样的暻洛,自由自在的模样。
“皇帝。”太后撑起身低声喊了一声。
睡不踏实的暻洛一个激灵弹起身来,身下矮凳一个不稳直接把皇帝摔在地上。幸好内室里没有别人,要不真不知道皇帝的脸面往哪搁。
暻洛也顾不得疼,一边摸着屁股一边摇摇晃晃站起来摸了太后额头一把,烧退了,病也该去了大半。起身就要召女官进来,却被太后拉住。暻洛转身一脸无解,还是听话乖乖坐好。太后知道这世上谁都会变,唯独这个孩子的心性,和儿时哪有半点不同?
“咱们娘儿俩多久没有好好聊聊。”太后靠着床,任皇帝为他整理软枕,再掖好被子,才拍了拍他的手背开口说话。
暻洛只是笑着否定,“明明前阵子是您给孩儿闭门羹吃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太后在皇帝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直到暻洛喊痛求饶才撒手,“自从乱臣暻康……之后皇帝哪次和母亲好好说过话。言不由衷、虚情假意……说的就是你。你对暻康,是恨吧?恨不得除之后快,却感念母亲才没能狠心。你就是……容易心软,哪怕你要狠绝一点……”太后掬一束暻洛散落的发,“一夜白头的理由,当母亲的不是不问,而是心疼。你当真以为母亲久居深宫,就不知道你把哪个死罪乱犯藏匿进宫中?该伤的心已经伤了,该断的执念也就断了罢……”
暻洛不语,心思太乱。他原来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没曾想还是被人看在眼里。
“暻康曾经是个好孩子,他也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但送走的就送走了,离开的就离开了,你在皇城,就该有皇城的担子,再累也要担着。诗缈很好,配得上你,该忘的就忘了吧。”
“母亲,下个月,我打算召远中王进京。”暻洛垂着眼睛不敢抬头。
“当初皇帝下过的旨意,罪臣暻康余生只能在远中度过,更不可进京。不可反悔!”太后皱着眉一字一顿。
“我自己下的旨意,我能悔。”
“母亲想他,他未必想我。他现下在远中,说不定对你、对我,只有恨意。暻康就是这样的人,执念太深使人不可自拔。你要明白,当初他带兵屠城时,是知道母亲就在宫中的。我于他,权且当未曾有过这个孩子。”
“洛儿,母亲只有你了。”
暻洛只能握着太后的手,不发一语。但他并不知道,这段剖心之谈已是最后。
太后染疾,反反复复不见起色。举国名医甚至是襄邑神药都不能令太后病情好转。众医官只说太后上了年岁,积郁于心,才会药石罔顾。
暻洛不肯承认,只当太后思念儿子,心病压身才会如此。他甚至召来蓝黎,令其施蛊为太后续命。可惜一切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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