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壹到了夏天准备升初三了。崔爱华打电话过来说她期末考试没考好,发烧了。
杨学海想起他毕竟答应过女儿暑假去看望的,就向李孜请了个假去广州。杨壹像是瘦了一些,头发绞短了,学校里面不允许女孩子留长头发,她一头清汤挂面的和八十年代的女学生似的。因为低烧还没退干净,小脸烧得红通通的,手背上一串打点滴的针眼,打得血管都青了。她安静了不少,不大爱说话,杨学海陪她去打完最后一天的吊针,她看着护士手上的针手就想往回缩,咬着嘴唇脸绷得紧紧的,护士说你不要这么紧张,血管缩紧更不好打。
杨学海记得她以前没有那么害怕打针。护士调侃说,昨天我们这儿来实习的一个小姑娘没弄好,扎了好几次没扎准,针头进进出出好几回,把她给吓着了。杨壹立刻反驳:“我没有!”
杨学海想摸摸她的头,她没说话,垂着脑袋一直沉默。
晚上崔爱华回来再量了一次体温,终于降回正常值了。
杨学海坐在客厅里抽烟,崔爱华从卧室出来,她穿一件姜黄色的连衣裙,走过沙发的时候两条胳膊交叉手各自往袖子口里一扯,背后一松,从领口就掏出一条胸罩出来,啪一声甩着沙发上,裙子撩起在腰上打了个结,两条大腿赤裸裸露出来,经过厕所门口把脚上袜子往里抛,精准落在水池里。出租屋里闷热难当,她把头发往脑袋后一盘,汗水从脖子上滑下来濡湿了衣领,胸口隆起的一块暗色的大三角形衬托着她颜色雪白柔和的乳房,看得杨学海头晕。
他目瞪口呆。这简直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崔爱华。她从前在家里穿个睡裙恨不得找个同样颜色的发夹配,经过厕所门口第一件事永远是照镜子,挺胸收腹拨头发,杨学海不明白女人对着那个镜子的时间怎么能这么长,还能照出个花儿来不成?
杨学海从她脸上看到疲惫和烦躁。
“最近还好吧?”她去冰箱里面找了一罐啤酒出来。
杨学海看她喝酒给自己倒酒,很惊讶:“还行。”
崔爱华看他一眼嗤笑:“还行?我看你过得挺滋润的。有新人了吧?”杨学海不愿意说这个话题,但她咄咄逼人:“这么多年我还看不出你?乐不思蜀是吧?”
“嗯,有了。”他只能点头。
崔爱华狠狠把易拉罐捏扁:“你觉得我特别无理取闹是不是?当初要来广州的时候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说服自己的,你说走就走,把我们娘俩扔在这里,自己倒是快活潇洒啊,你以为我没有压力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争取更好的日子,我就不能有点追求?”
杨学海知道她心里很委屈:“你没有错,是我们俩想过的日子不一样。”
“为什么你就不能支持我一回?我都跟你这么多年了!”那她付出的年华又算什么呢?
杨学海说:“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
“有什么过不下去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就过来了?壹壹不是也好好的?大家都能过就你不能过?你就是见不得我比你好!你觉得丢你大男人的面子!”
“是,是我觉得丢面子。”杨学海不想和她争,他不想用这个来显示自己的能耐:“我还丢了你的面子,我连工作都找不到,对吧?”
崔爱华把头撇过一边去,她大口大口地闷酒。
“你要是觉得带壹壹辛苦,我可以带她。”杨学海说。
崔爱华猛地盯他,像只戒备的刺猬:“你什么意思?你还想抢走我女儿是吧?”
杨学海苦笑:“什么叫你女儿,她也是我女儿,我还能害她不成。我就是想说我换了个新的工作,待遇比以前好一些,经济也宽松点,你如果真的太辛苦,我来带她也可以。我抢你什么了?我房子钱不都给你了吗?”
崔爱华歇斯底里地吼:“人家现在都笑话我!说我太强势把自己老公都吓跑了!还不都是你!你以为给点钱给你那个破房子就可以了?我现在搞成这个样子还不都是因为你!”
杨学海看看卧室门:“孩子还在里面你小声点行不行!”
崔爱华崩溃地捂着脸,她只剩下空茫和厌倦。
她不明白呀,为什么呢?明明她这么努力,明明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明明她已经鼓足豁出一切的勇气并付之行动,为什么还是痛苦、还是失落、还是一无所有?
杨学海掏出烟来点上,他和崔爱华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最后一点情面她都不想再留。他觉得愧疚,在火车上的时候他在想,他们好歹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二十年呀,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呢?她的年华是年华,他的就不是了吗?二十几岁的时候他们什么苦日子没过过,最后怎么就到了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呢?
他犹豫了一下,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来放在桌子上:“五千块钱。给你和丫头的。吃穿都别太亏待自己。孩子还小,你别逼得她太紧了,她这个年纪容易出岔子。”
崔爱华发出细细的啜泣声来。杨学海没再看她,从她身边跨过。
那是他们最后一面。从此真的老死不相往来。
在宾馆里杨学海就给李孜打电话。
李孜似乎在一个吵杂的环境里,身边有不同的谈话声。他说了一句稍等,然后挪了个位置,背景才稍微安静了些。杨学海坐在宾馆的窗前抽烟等,李孜说:“什么事儿?”
他大概是在忙。杨学海觉得自己不合时宜:“没事,有点想你。”
李孜一顿,发出低低的笑声:“看到丫头了?还好吧?”
杨学海说:“打了针退烧了,学校功课紧她妈状态又差,难怪生病。”
“难得去一次,多陪陪孩子也好。”李孜说:“衣服带的够不够?住的还行吧?”
“都好。”杨学海看看手边的旅行包,他想着走之前李孜给他收拾包裹的样子,嘴边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来:“在干嘛那么吵?”
“今天有个会。市里面残疾人协会组织的,他们派代表要我去,我过来凑热闹。”
“李代表,还弄了个小官儿当呢。喝酒了?”杨学海听出他微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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