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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个男人站在一片红枫前,静静地看过来。曲放忧一时无法动弹。

剑自鸣,很美。

他将乌黑柔亮的长发挽成发髻,系了纯白的发带。发带上用银丝绣了祥云,末端垂肩,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十分美观。他穿了白色的宽袖长袍,袖口和领口也都有银色的祥云图案,繁复却不杂乱。腰间的绅带也是以白色为主,只有上下两边各绣了一条黑纹,凸现出腰身的轮廓。

曲放忧注意到他挺直腰背后比初见时略高,仍旧很瘦,穿了两层棉袍仍不显臃肿。然后,曲放忧才看到他左侧的佩剑。那柄剑的式样极为普通,剑鞘仍然是白色的,覆了与护手盘同样的银质饰纹,唯有剑茎上缠了暗红色的丝线,就如即将干涸的血。这柄剑,似乎是当日翠袖背的那一把。紧接着,便听到剑自鸣问:“曲放忧,我的滋味怎么样?”

剑自鸣的声音与以往听过的不同,仿若春来冰雪渐融之际,淳淳溪流自下方冲破菲薄的冰层。曲放忧打个激灵,恢复了行动,思索片刻才答:“我忘了。”

剑自鸣表情一僵,继而微笑了:“曲少侠风流倜傥,游历花丛无数,果真名不虚传。”

曲放忧虽知道他定要找自己的麻烦,却仍觉得他不笑的时候还要好些,于是干脆问他:“剑公子约我来此,不会是为了赏枫叙旧吧?”口舌上仍不忘占些便宜——“剑”与“贱”同音。剑自鸣却不在意,缓缓道:“我身体不好,每喝一杯酒便有两天动不得武。曲少侠趁人之危,当不会计较我硬要讨个说法吧?”

“用刀剑讨说法?”曲放忧问。江湖上凭兵器说话的不在少数,可是剑自鸣怎么看都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何况,他尚未满月就被神医巩方断言终生不能习武,且性命不长。

剑自鸣将右手搭上剑柄。白得近乎透明的修长的手指在暗红色的剑茎衬托下,有种近乎病态的凄美。他说:“曲少侠有所不知。奉夜教七门主之上,教主之下,有一人专司处决,称为‘月影’。这一任的月影就是我。”说罢,他便拔出剑来。

剑自鸣拔剑的姿势非常优雅。曲放忧一见便知其不可小觑,立即拔刀。剑自鸣的剑势极缓,身形极轻,仿如一片飘落的枫叶。可曲放忧熟知自己的速度和力量,虽失先机匆忙应对,可是拔刀在手时,只能堪堪挡住剑招。剑锋抵在离护手不足两寸的刀刃上。

曲放忧终于知道,极致的美貌居然也可以成为武器。剑自鸣实在美丽,美到令人不自主地动用所有感官捕捉他的一举一动,从而无法正确判断他的速度。

曲放忧运起内力。内力行至刀剑相交处,恰碰上剑自鸣的内劲。两股内力略一相交,双方似乎都觉得彼此的内劲不相上下,不愿拼个两败俱伤,于是各后退一步,分开来。

剑自鸣仍然笑着,说:“我每次用功都撑不过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分不出胜负,就是曲少侠胜了。”

曲放忧已不觉得自己可以在一个时辰内取胜,但若超过时限,确实胜之不武。他却也说不出“一个时辰内不能取胜就算我输”,便想尽快将刀架到对方的脖子上。于是,他不再搭话,一抬手便连劈四刀。

这是曲放忧颇喜欢的一招,雄浑壮阔,却也细致灵捷。第一刀未使老时,第二刀便从第一刀的破绽处递出来,反复三次,刀势一次比一次诡异,却也越发豪迈洒脱。

两人相距不过两步。曲放忧出刀时,剑自鸣身后的枫叶都被刀锋割裂,紧接着便被刀气冲上高空。剑自鸣情急之下退后半步后,不再犹豫,直迎上刀锋。他虽然瘦弱,剑气却极为精纯。刀剑再次相交,却因主人都运了内力而没有发出铮鸣。

两人再次退开。

剑自鸣出招。剑势如虹,转瞬化为满天星斗。目之所及皆为剑影,虚实不定。本应是颇费神费力的招式,他使起来却多了坚定宏阔的底蕴,虚实变换就如摘花捻叶般信手拈来。

曲放忧饶有兴致地笑了。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形随刀动,电光火石间劈出三十余刀,均在刀势未凝时即收回、劈出。刀光刹那间交结成网。

某个极细微的瞬间,刀剑行至极近处,气势略一碰撞,随即胶着。刀刃与剑峰却没有相交,各自沿着对方的侧面削了过去。

剑自鸣于是横剑架住刀势,抬腿攻曲放忧的下盘。曲放忧退后两步,即刻撤刀,空出左手击剑自鸣的胸口。剑自鸣随被他毫无征兆的撤力晃了一下,胸口空门即开,却也马上将左手并刀。曲放忧的拳头若是打过来,势必被剑自鸣的手刀砍中手腕,轻则被对方借力避开,重则被击碎腕骨。

曲放忧因而后退,重整架势。剑自鸣收敛了心思,剑招越发干净明快。曲放忧见招拆招,百十招下来,竟没有找到进攻的机会。

两人从起初的越斗越快,到招式渐慢,并非为以武会友或者惺惺相惜,而是被对方的武功激出了年轻人不服输的性子,一招一式都带了杀气,所以每一招都用得格外谨慎。

渐渐的,离一个时辰的底线越发近了。

曲放忧心下焦急:剑自鸣或已竭尽全力,或者没有,自己竟然开始盘算他的底线,心思上已经输了。因此,曲放有决定放开手脚。杀气立凝。佩刀龙吟在掌心轻微地震颤,顷刻间发出高亢的龙吟声,直入天际。

剑自鸣心下一凛:龙吟!他先想到的不是能以刀发龙吟的只有二十年独步江湖的游侠,人称“龙吟”的曲径扬——曲放忧也姓曲,而是“龙吟一出天地开”——这刀法就是有这样的威力。同时,他感觉到杀气。冷且凝重的杀气包裹着曲放忧的佩刀,目标居然是他的心脏。剑自鸣瞬间作出回应——直刺向曲放忧的左胸——他的剑比曲放忧的刀略长。

剑自鸣的剑,后发先至。几乎是同时,剑自鸣达到极限,力气一瞬间抽空。他的剑尖已经抵住曲放忧的胸口,却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剑尖停在那里,一寸也送不进去。

曲放忧在剑自鸣出最后一招时就察觉了失败。他眼睁睁看着剑自鸣的剑刺到胸前,却无能为力——力量和速度都不及,便是输了。他没有停下自己的刀,直到剑自鸣的眼中闪过惊讶、愤恨、恼怒以及不甘,然后他意识到:剑停了,时间到了。他的刀已经切入剑自鸣的肌肤。

曲放忧立即收力,改变刀的走势。刀刃在剑自鸣胸前划出一条深刻的痕迹,所幸没有伤到心脏。

曲放忧收刀时,看到剑自鸣脸上不能置信的表情,忽然觉得有趣。是的,有趣。没有想到他会比自己还要强,没有想到他有一招就置人死地的能力,没有想到他一开始的目的只是单纯的比武。

曲放忧看到剑自鸣的身体摇摇欲坠,胸口的血迹蔓延开来,眼神也不够明晰。剑自鸣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渐渐汇成水滴,滑落。曲放忧忽然想到他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时候。于是,他抓过他的肩膀,亲吻。

嘴唇相互摩挲的时间非常短,但结束时剑自鸣已经失去了意识。曲放忧眼底有了一丝狡黠的笑意——只要亲吻之初他醒着就好。他为剑自鸣点了止血的穴位,粗略凭脉后才失了镇定:剑自鸣的脉相时断时续,而且弱得几乎无法探及。曲放忧毫不犹豫地将内力输送进取,却如石沉大海般不见半点起色。

这时曲放忧才想到:他不能去跟叶杳雨说“我和你哥比武,打不过你哥就出杀招,结果不小心把你哥杀了”,他不想与自己的小师妹拼命。然后,曲放忧想到自己的某个熟人的父亲在这个时节都会来这边采药,于是扛起剑自鸣来,原路返回城里。

曲放忧去到城里那家不起眼的小院落时,有“神医”之称的巩方正埋头拣药。

巩方不过四十,却已满头白发,只是面色红润,整张脸上找不到一条皱纹。他听得曲放忧翻墙而入,并不计较,只说:“轻执前脚走,你后脚就到,还让不让我喘口气了?”他所说的轻执是他的儿子,也是曲放忧的好友——巩轻执。

曲放忧先打招呼:“巩老爷子!”见对方点头应了,才问,“轻执走了?小锦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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