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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没有过这一种像眼前这样。

他的眼睛清凌凌的,如同一池冰骤然碎了,碎冰浮在水面上,晃眼又扎人。

在赵桥的记忆里,严峻生大多数时候对他都是温和且体贴的,他总是比大多数人都可靠而坚定,即使露出点软弱和被伤害后的脆弱情感都是克制的。

可此刻他的面部轮廓非常的生硬,看起来竟然有点不像活人了。所有的情绪都被笼在一个坚硬又完美的壳里,让他无比的与世隔绝,就像是水墨画里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但是瞳孔里面一点潮湿的水汽氤氲开大片冰冷的墨色,倏地让悲切生动起来。

“我父亲……刚刚去世了。”

等赵桥把这一句话拆开了又重新组装起来,深刻地理解了它蕴含的意味后,居然不知道说什么。他嘴唇动了几下,却连一句“节哀”都说不出来。

这一年里发生过许多好事,也发生过许多坏事。

没有哪一件像这件这样令赵桥如此的手足无措。

他们赶到疗养院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据贴身照料的何伯说,老先生是在晚饭后靠在躺椅上看书时安静去的,发现时都已经彻底没了呼吸,走得很安详,算是“喜葬”。

何伯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东西,比如他今天早上起床时心口痛,晚饭时没准备老先生喜欢吃又不能多吃的那几样菜,越说越悲恸,一张脸上涕泪横流。严峻生比了个“停”的手势让他不要再讲下去,面上的表情还是不显,冷冷淡淡的,似乎没什么再能影响到他的情绪。

他们跟着到了停放遗体的地方,这地方阴气重,老远赵桥就打了个冷战。

赵桥在门外等,严峻生一个人进去道别。

他靠着墙壁,眼睛空洞洞地凝视着惨白的日光灯管,以为自己要等很久,结果人只进去了几分钟就出来,拍着他的肩膀说:“走吧。”

灵堂布置在严家老宅的一楼大厅。这里荒废了这么多年,第一次重新被投入使用,新的和旧的痕迹交错在一起,格外的显眼。

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何伯简单地收拾了几间房出来,又到厨房里煮了夜宵。

严峻生说自己没有胃口,赵桥也不劝他,只是等待,等到最后静静地看他吃了两口,见他没有再动的意思就把碗端了出去。

待到许多琐事忙完,已经是凌晨三点,赵桥劝着何伯睡下,自己又转身回到了灵堂里。

“你去睡,这里只留我一个人。”

严峻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赵桥听清他说了什么后,没赞同也没反对,静静拖开另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似乎是在说:“你就当我不存在。”

赵桥陪他在灵堂枯坐了一夜,黑白的遗照嵌在相框里,两簇幽冷的烛火是偌大的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这一夜漫长而漆黑,严峻生像是一尊雕塑,动也不动地坐在这个地方,要不是能听到他轻得几乎被掩盖的呼吸声,赵桥只怕要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哭,没有不接受现实,反而太平静了一点,平静到不像是接受了至亲的死讯。

暖气坏了,到天明前的几个钟头,温度降到一日里的最低,赵桥穿着厚厚的大衣也被冻得手脚冰凉。他知道严峻生劝他上楼去是什么意思,楼上有舒适的床和暖洋洋的热水,还能睡个好觉。他到这种时候还在为他考虑。

可是越到这种时候,赵桥就越知道自己不能走。

如果是严峻生出声赶他,他一定会走。但是他没有,赵桥不仅知道他没有,甚至还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的那一点点期盼和祈求。他在求他留下。

守夜其实是件非常枯燥的事。赵桥半夜里几次差点睡过去,但是都因为脑袋垂下来被惊醒。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严峻生的那个方向,严峻生似乎也在看他,两个人遥遥相望,像是互相支撑,也像是对峙。

可是他还是什么话都没和他说,似是抗拒又似是默许的纵容了他此刻的陪伴。

天亮前的最后一个钟头,大堂里突然起风了,穿堂风,烛火瞬间摇曳起来,像是要熄灭,可是挣扎了几次,那点微弱的,橙黄里带靛蓝的火焰终于还是撑了过来。

三匝清风绕着他们的脸颊打转,冷到了骨髓里,也柔和到了极点。赵桥望着没有关严的窗户出神。虽然他理智上知道,人死魂灭,世间不存在鬼神之说,大多假象都是生者过于思念亡人产生的错觉,可是心底总是残存着一丝期盼。

“不要走。”

赵桥听到严峻生这样说,声音在寂静如死的灵堂中如平地惊雷。

“求你了,不要走。”

那声音里终于带了点哽咽。

赵桥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过去寻严峻生。他坐得太久,腿都麻了,差点被椅子脚绊倒。他过去握住严峻生的手,手心比他还冷,都是冷汗。

他心里知道不对,反应过来就去摸他额头。

他摸到了一片不同寻常的灼热。

他瞬间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过了几秒才想起来,他该去找药。

可他不知道药箱在何处,找了一圈都没有收获,只能去喊已经睡下的何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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