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他走得再熟悉不过,当初从延寿宫到崇华殿,便是从这条街上进了西门。他几近昏死过去,两个太监架着他一步一步地贴着墙根蹭了不知多久,他只不耐烦自己的步子是那么短,这条路怎么也走不完,可永承在前头健步如飞,撇了他一味地向前,很快就连他的袍角都看不到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出宫的这一天,从踏入这道高耸的围墙开始,他所祈求的就只是能平平安安地熬到最后,老死或是病死,他得在这道墙下慢慢地消磨掉一辈子。闲下来的时候,他会从那扇低矮的黄杨木门里弯腰然后出来,木然地望着头上被三面檐角框起的一块狭小的天空,他走在这条长长的宫墙下面,悄无声息,他屏气敛声地躬着身子,随时准备着对人屈膝跪下。这漫长的甬道边有无数扇门,每扇门又能通向无数个岔路,然而他兜兜转转,从小到大这么久了,也说不清出口在什么地方。他从没有奢求过自由,也早忘了那是什么样的生活,他的世界里只有消不掉青肿的膝盖和看不见尽头的役使。文顺抬起头,这条触不可及的狭窄的天上却挂着一轮硕大的圆月,白得瘆人,墙后边是棵老槐树,摇着顶头上那几丛光秃的枝杈沙啦沙啦作响。
这里没有一处是他的,可他毕竟在这里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他突然感到空旷茫然的害怕,这些年他没有一天不在企盼着出宫,哪怕只是在城里随便走走,看看别人正常的生活,然而此时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宁可自己到死都站在崇华殿的游廊下,和那一溜红柱作伴,当个不吭声的摆设。也许就这么被禁锢在没人留意得到的角落里了,可是那并没有关系……他愿意。
☆、未止记-08
上元节才一过,刘荣就催着文顺收拾包裹出宫了。他十二岁进宫,到现在是第十三年,以为有不少东西,不料整理出来也只有几件四季常穿的衣服鞋袜,一些伤药,和几本打发时间的旧书,包了两个包袱,其余的用具都送了同住的王太监。这么多年了,说一句走,竟然也立时就能走得了,这么点家当,活像居无定所似的,他心里不禁泛出点苦涩的自怜自艾来。
文顺想着应该去向皇上辞行。其实是用不着的,但在他毕竟有点不同。刘荣早安排了一个徒弟顶了文顺的缺,自己在暖阁外头拦着,说:“你当上头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理?”文顺明知道刘荣巴不得自己早点走,却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永承命他这么说的,心里又凉了半截,只得一路跟着两名负责看送的太监离了崇华殿。永承口谕里只说将他“发往陵园以充看护之役”,却被刘荣钻了空子,挑了两个心腹的手下,照着罪刑发配的旧例押送着上路了,只是没枷锁。
一路上车马是必定没有的,只靠两条腿走,文顺从没有出来过,看到街上集市喧闹,棉衣打着补丁的老头挑着担子高声叫卖炊饼和卤牛肉,又有许多卖冰糖葫芦的举着稻草捆,上面插了一圈,活像扛了个红刺猬,不禁感到熟悉的新奇,小时候的许多事也渐渐想起来了。他们在城东经过一家很有名的妓馆,穿着红绸裙子的姑娘才过午就倚在二楼的栏杆里看人,三个人出来的时候都换了便服,那十六七岁的雏妓拔下鬓上簪的一朵新鲜月季花,“啪”地丢下来,正打在文顺脚边。文顺吓了一跳,抬头往上看,那姑娘却愣了愣,眼睛里忽然欣喜起来,漾出了笑,扬着纱绢的帕子高声叫:“公子是外乡远路来的吧?看着面生呢。快上来喝杯酒,姐妹们慢慢儿地告诉你什么地方才好玩!”文顺窘迫地红了脸,连忙地把头低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大约是皖南的乡下,父母都在饥荒里死了,不是饥荒就是疫灾。收养他的那户人家总是这么含含糊糊地打发他,却从来不说他生在哪个镇哪一村,他也猜过,其实也许他们根本没死,只是因着什么理由才把他卖了,要么就是送了人,越这么想就越觉得是真的。那户人家姓杨,他也就跟着姓杨。杨家的老婆一直没生过孩子,却在他十岁那年忽然怀了一胎,隔年养下来是个儿子。有了亲生的子嗣传香火,抱养来的自然就嫌碍事了,文顺瞧得出他们渐渐带搭不理,又常唉声叹气说现下年景太差,只靠一个男人怎么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杨氏有时在饭桌上便抹起眼泪来,絮絮叨叨地骂她爹娘当年没长眼,王
举人明着提过要讨她去做小,要是当初上杆子一顶轿子抬了去,也不会现在穷得连胭脂水粉都买不起。又恨文顺年纪还小,如果再大几岁,就去城里找个杂货铺木匠坊当学徒帮工,好歹也能赚回几吊钱,不至于吃白食。她这一哭,文顺就连饭碗也不好意思再碰了,听了几次,就赌气离了杨家,到西京来谋生。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要力气没力气,要个头没个头,太累的事情也做不了。杨家最初还央着王举人的儿子写了几封信来,问他找到什么活计没有,过了几个月,索性连信都没了,只当自己没养过这个儿子,从此再就没有了消息。文顺困窘无助,只差去讨饭,有一天在茶馆扫地,听见两个散客谈论南门外两个刀儿匠,说到“这年头在外头摆摊子卖艺,还真莫不如心一横,把命根子舍了去宫里混口饭吃”。这话莫名其妙地在他心里生了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真做起来了,等他知道后悔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其实现在想起来,当初似乎并没有多么走投无路,也不一定非要进宫不可,可有的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不是很向往的事,却常常铁了心地一条路走到黑。
等出了城,人烟就渐渐地少了,因为这季节的缘故,草木都枯着,风沙像刀子似的割脸,到处都是凋敝和衰败。直到天全黑了才遇到一处驿站,文顺从没走过这么多路,只觉得腿都要折了,又在数九寒冬里吹了一整天的凉风,连是冷是饿也觉不出来了。当晚就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半碗白粥,到了夜里身上沉重,头昏眼晕,略动一动就像要裂开似的疼。文顺心里揣度,这么着怕是要病起来,但是到皇陵正经还有四天的路要走,不禁惴惴不安,强逼着自己合眼睡下,没过多久就被人踹着床板折腾起来,说要赶路。
两个太监平白无故摊了一场遭罪的差事,心里老大的怨气,只想早点交了人回宫,文顺只得跟着硬撑着往前走,荒郊野岭里过了一天,情状更加重了。到晚间睡觉时,文顺朝驿馆的人问附近有没有大夫,被一个押送的太监听见了,阴阳怪气地道:“小爷,出了皇城就甭这么娇贵了,这穷乡僻壤的上哪去找大夫?少不得又耽误一天的路。咱劝您快点歇了,早一日把您伺候到园子里去,咱也早一日交差不是?”文顺没力气和他辩,因为摸着额头上滚烫的,以为是风寒,就向厨房讨一碗姜汤喝了,第二天起来似乎觉得头疼好了点,但是又添了胸闷的症状。
捱到陵园,文顺去找了个大夫瞧病——因为这里人少,连医馆也没有,只有两个早些年获罪的老太医长年住着。见他咳得面颊赤红,痰里又
带血,皱着眉头搭了把脉,说是肺热亏虚,又怪他不早看大夫,如今就算一时治好了也难保不坐下病根。文顺听了起初还有些难过,等后来习惯了天天早晚不吃饭先灌两服汤药,也就无所谓了。
这皇陵里管事的太监姓郑,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给发送了来。人家都说守皇陵就是进了冷宫,离了西京就再没人记得了,一向只有发去守陵的,从没见过谁从皇陵给调回来,但郑太监总说自己有个表侄子在太后面前受宠得不得了,过不多久就能让他回宫的。他每个月都要和人这么说上两次,但是从来没有确实的消息,慢慢的也就没人当回事了。郑太监得知文顺是从延寿宫出来的,便很积极地向他打听他侄子的事。文顺听那名字有点耳熟,但记不起是谁,过了几天才恍然大悟,原来被永承赶出崇华殿的太监小郑子就是他侄儿。郑太监压根不晓得他侄儿早没了,还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炫耀,文顺也不敢说破,就推说自己只是做杂役的,没机会见上头的人。然而他又庆幸这地方消息闭塞,与世隔绝似的,也另有一番好处。至少没人再提他和永承那回事了。
文顺的病稍微好转了点,郑太监便催着他出来做事,按他的话,“打发你不是来装疯养病的,这么大的地方,多少活都等老爷我亲自动手么”。有个小太监叫小倪子的,看出文顺心里多少有些不平,就偷偷地和他说:“杨公公,您这着实算是轻的了。您不知道,往常那些新来的怎么着的都有,打折了腿的,挖了眼的,割了舌头的,连戴枷号的都算不上稀奇。发派到这种地方来,不就是等死的嘛!”文顺嗬嗬一笑,道:“这话真不错!天天跟死人在一块儿,不早点死了怎么对得起这块宝地的戾气。”小倪子听了倒也不慌,说:“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犯上的话嘛,说了也就说了,没人知道。”文顺“嗤”地一声笑出来,道:“哪里远了,那山头下边儿不埋着好几个?”一面用下颌指着先皇陵寝的方向,不知怎么扯着了喉咙,不由得弯下腰,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们这里有一个女人唤作黎大奶奶的,住在正房里,有两个小丫鬟伺候她。听说她原本是崇华殿的宫女,不知道哪一年被先皇偶然瞧中了。那时候也是闹得很沸沸扬扬的新闻,大家都说只等黎姑娘一害喜,肯定是封起妃来,飞上高枝儿去了,不料这喜信却总也没有过。有人便在私底下议论,说这样年纪轻轻的怎么怀不上,多半是有病,天生的命贱福薄;又有个和她相熟的宫女说有位妃子骗着她喝了一种药,别说这两年,这辈子能不能怀上都难说,但到底那妃子是谁,她怎么
也不肯说出来。过了只半年多,先皇在她身上的兴致就消耗光了,她还是做她的宫女。等先皇驾崩了,人们才突然想起她来,说她是被临幸过的,自然不能放出宫随便她嫁人,便找了辆马车送到皇陵,让她继续“服侍”先帝。然而她没有名分也没有封号,大家反倒踌躇起来,疑惑着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她。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句“黎大奶奶”,别人也就跟着叫起来了。
黎大奶奶平日里从不出门,不仅这样,连房门都不愿意开一开。饭菜都是丫头用食盒提进去再提出来,大约她也是觉得自己一个女人面对一群太监无话可说,也怕见了面尴尬,宁可藏在屋里念经。有一天她忽然出来了,手里拿着本卷了页角的书,一个丫鬟跟着她,把一盅茶放在院子当中的八仙桌上,又用手帕把那椅子擦了擦。这桌子原先是郑太监的,因为嫌它搁着碍事,就叫人搬出来,预备着天暖了在院子里抹骨牌推麻将。
这时候已经开了春,外头不那么冷得呆不住人了,文顺同着一群太监蹲在院子里挑香椿叶子——因为人少,开支又有限,所以厨房只从附近的镇上雇了三四个厨子,洗洗择择的事情就都得他们自己动手。不过这样太监们反倒觉着自在,自做自吃的,日子过得多少有点像普通人的样子了。看见她过来,大家就互相瞄着,有一个站起来道了声“黎大奶奶万福”,另外几个也不得不跟着站起来躬身请安。文顺是第一次见到她本人,忍不住藏在小倪子肩膀后头仔仔细细看了她几眼。她最多不过二十□岁,五官并没有十分漂亮,只是眼梢微微地向上提着,略微露出点妩媚的神色,皮肤由于常年不见阳光的关系,并不是洁净的白皙,而是带着点病态的苍白,也看不出脂粉妆扮。她穿着天青色没镶边儿的夹袄,米白裙子,发髻整整齐齐地梳了,却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一根绿玉簪子斜着插在右边。黎大奶奶欠了欠身回礼,笑着道:“最近天好了,新鲜蔬菜也有了呀。”没人回答她,她似乎有点不自然,又问道:“我听说前儿来了新人?”
一个太监叫王有金的,“哟”了一声道:“黎大奶奶过的真是神仙日子,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这人都来了好几个月了,敢情您是刚知道。”文顺听着那话里非但没什么恭敬,反而有点嘲讽的意思,不禁又看了她几眼。黎大奶奶也不生气,径自在黄杨木椅子上坐下了,说:“你这是怨我不帮你摘菜叶儿所以恼了吗?我难得出来逛逛,还一心想陪你们说说话呢。”
王有金哈哈一笑,道:“您是要折死奴才们了,这地上暴土扬沙的,
别脏了您的衣裳。”黎大奶奶仍是笑着:“你们的衣裳脏得,我的怎么就脏不得?你们做了半天也累了吧,我叫人沏茶——”说着便扭头叫秀桃。跟她出来的那个小宫女依言捧了个托盘来,上面有一壶茶和几只白瓷杯子,王有金上前接了,又原封不动放回桌上,道:“您见外了不是?这要是在宫里,主子赏口茶喝可是天大的脸面,以前没摊上过这福,今儿个在您这儿给补上喽!”虽是这么说了,却没有要倒茶喝的意思,就是明摆着不领这情了。黎大奶奶脸上僵了一僵,问:“谁是新来的呀?”说着,眼睛在人堆里扫了一圈,落在文顺脸上。文顺从小倪子身后走出来。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她一来气氛就不对了。对这黎大奶奶,跪是不该跪的,但只点个头的话又不太恭敬,也不知道是该自称“奴才”还是什么,只好浅浅地扎了半个千,说:“见过黎大奶奶。”黎大奶奶“哦”了一声,把那本卷了边的书一翻,就像没听见他似的。文顺疑惑起来,莫不是自己礼数差了,惹着她不高兴?王有金在旁边拽了下他的袖子,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她一贯这么样,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不用理她。”文顺“哦”一声,仍旧蹲下来拣那堆红红绿绿的叶子,草香味带着浓烈的春日的气息沾在手指上,刮了一层薄薄的灰,最难捱的冬天总算是过去了。
小倪子拎了水,和文顺两个把掐好的嫩芽浸到桶里。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水最激人,就像是无数片碎冰碴一起割着,湃得一双手扎了刺似的疼。文顺匆匆把香椿芽压到底,赶紧把胳膊抽出来往地上甩了几下,跳着脚搓手,笑道:“简直不得了!等会上值的时候谁去厨房说说,叫他们把水烧热了再拿出来,不然这一整天擦擦洗洗的,手指头还不冻掉了?”因为手上湿,被风一吹就更加麻得难受,文顺索性解了一粒盘扣,把手伸到脖颈里暖着,一扭头,却瞅见黎大奶奶若有所思地往这边看——她一直不说话,他都忘了她还在那儿坐着。文顺忽然觉得自己失态,虽说是太监,毕竟也要避讳一点,便背过身子把扣子重新系好了,心口却突突地跳起来。他活动了几下手指,趁弯腰扫地的空子往八仙桌边偷看了一眼,那里早没人了。她回了正房,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她的肩有些伛偻,身材原本就矮小,一对蝴蝶骨更是突兀地顶在衣服下面。
她走远了,文顺才道:“我瞧着黎大奶奶这人不错,没架子,待人也和气。”众人都不言语,过了半晌,王有金“嘿”的一声把两个泡香椿芽的木桶拎起来,两只手各一个,梗着脖子说:“熟了你就知道了,用不着把她当主子似
的,这不是皇城根儿,没那么多三跪九叩的规矩——就算有也用不到她身上。怪只怪她命不好,要是有福,早几年就受了封,现在也不用住在这鬼地方,跟咱这些半拉子死人看坟头了。”文顺苦笑道:“正是命不好……不过大家都是命贱的人罢了。”王有金“呸”地一口啐在地上,恨恨地骂了句娘,道:“没那个命就别干那下作的事儿!今时今日她若是黎‘娘娘’,我姓王的二话不说给她跪着端夜壶!想往鸡窝外头飞,结果一跤绊死在土坑里,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现在知道自己跟别人两样儿了。后悔么?当年爬到先帝老爷子床上的时候咋没想到今天?”一面说着,一面愤愤地从西角门出了院子,好像往厨房去了。文顺在那里听着,却仿佛有千万根针凛凛地扎着他,手脚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得冰凉了。这院子不大,外头的话人在屋里必定听得清清楚楚,简直就等于是当面羞辱她。王有金把黎大奶奶说得这样难听,在文顺听着也像是骂他,反正他也是一样儿的被皇上用过了,究竟是主动还是被迫,这种事没人管。而且他比她还要更不堪些。他也疑着王有金是在指桑骂槐地挖苦自己,但瞧周围人的态度,又不像是知道了什么。小倪子在旁边瞧着他脸上火辣辣地腾起两片红,还以为他天寒便要咳嗽的病又要发作,连忙过来帮他捋着脊背,道:“您要是觉着不舒服,就跟郑公公告个假躺一躺吧。”文顺一错身子,不着痕迹地把那只手避了开去。小倪子年纪还小,又是什么事都不晓得的,但自己已经是这么下作的一个人了,他承不起小倪子的好。小倪子把地上拣剩的香椿梗清理了,拎着扫帚去偏屋里收拾,这院子顿时只剩下文顺一个,他怔怔地立在那儿看着那张旧八仙桌,因为好几天没人擦了,上头落了一层的浮灰,在太阳底下蒙蒙的一片。黎大奶奶的茶只喝了几口,碗盖倒仰着搁在桌上,边沿下积了一小摊的水。文顺心里还是砰砰地跳着,那椅子上仿佛突然坐了个人,他皱着眉头啜茶的样子倏地跳了出来。下一刻,永承就把他压倒在那张桌子上,粗暴地扯开了他的衣服。这幻觉已经不知第几次地恍惚而过,不管他愿不愿意想起这样羞耻的场面。但文顺发觉他已经不太能想得起永承的样子。原本他也没怎么好好瞧过永承的脸,这是他做奴才必须恪守的规矩,不能直视主子的眼睛。仅有的几次,还是冒着被刘荣赏耳光的危险偷着看的。但就算这理由说得通,也还是很奇怪,因为永承在他心里毕竟是扎了根的,早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起,他就总想着他。他的感情里掺杂了很多,也许只是从被救了一命的感激开始的,但后来又发生了很
多事。虽然他怨恨永承,也不该连他的样貌都模糊了。
他们这里的果蔬米粮都由西京供给,一个月有三次,会有官府的人用马车送来。然而东西时多时少,有时候蔬菜放不过五六天就全烂了,只能再到隔壁的镇上重新买。每隔一段时间,郑太监就会派几个人出去采办,钱用的自然是官中的开销,通常是两三个一起,一方面防着虚报用度,另一方面也防着有人逃跑。实际上根本不会有人逃,逃不逃得出去暂且不论,他们都是从小在皇宫里头长大的,除了伺候人也做不了什么,跑出去也未必就能活得了,还不如拿着官中的饷银过日子,虽然不多,也总比白手起家好些。
这地方说是只有打扫,没别的活,但其实根本做不完,这么大一片陵园,光除草就能耗去大半年。有司来巡视的时候,郑太监更加严厉,正殿里的香炉铜鼎必须擦得一丝灰尘都没有,恨不得用抹布给这些摆设抛出光来,但没人来的时候也就这么罢了。他们这里像个畸形的镇子,闲下来的时候空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百来个人守着这么一片坟茔,大眼瞪小眼地从天亮坐到天黑,要是没人说话,就好象连他们也跟着旁边那些皇帝后妃们一起死了似的。因为实在是寂寞,他们心里便日复一日地生出点同病相怜的感情。
除了打扫这些空着的宫殿,他们实在是没什么别的事情做,哪怕一天洒扫的差事下来,累得路都走不动,可是就算只有一盏茶的时候闲了,空落落的恐惧都会无孔不入地侵略到人心里去。太监们几乎个个是推牌九的好手,花不掉的饷银只消上一次牌桌就全有了新的主儿。文顺有时也跟着他们玩几圈,总是输得比赢得多,通常他一输,就把手里的牌往身后站着瞧热闹的人手里一塞,说句“你来替我罢”,搁下钱就走了。因为这个,他老被人笑话说未免太管得住手了,郑太监赌得兴起,也常常温一壶酒在牌桌上慢慢儿唆着,借了醉意在院子里高声喊:“小顺子!你留那么多钱做什么!莫不是异想天开预备着老婆本儿呢?”众人便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文顺最初还不好意思,追着起哄的打,后来听得多了也就懒得争辩了。骰盅总让他记起有禄来。要不是有禄赌昏了头去偷东西,也扯不出后来那些事了,可话说回来,有禄也并没逼着自己帮他遮掩,自己也骂不着他。
一次文顺在镇上当铺里看见一把剑,听掌柜说正主儿是定了死当,下次去的时候便把小半年的饷银全带出来赎了,不是什么好兵刃,磨了磨倒也锋利。白铜鞘上刻着水波莲叶的花纹,中心有个圆的槽,大概原
本是镶了什么,被先前的主儿先给撬去典当光了。文顺从不刻意避着人,每天敲过二更就提着剑往山里走,郑太监也懒得管他这搭闲事。
有一晚他正在后山,远远地听见身后有人蹑手蹑脚踩着枯枝残叶近前来了,揣度着一定是盗墓的,便猛地翻了个身,直挺着剑锋就往声响处刺。树后头却是个女人的声音“啊呀”一声惊呼起来。文顺吓了一跳,近前仔细看时,不禁抚着胸口气道:“嗐!这黑灯瞎火的您怎么上这儿来了,我还当是贼呢!刀剑可没长眼,白刺您一下可不是冤枉么。”
那女人也受惊不小,只顾怔怔地看文顺手里的剑,一声也不出。文顺见她吓得可怜,不觉后悔自己方才话说重了,便笑着唤了声黎大奶奶,道:“我这手底下一贯是没轻没重的,这儿给您赔个罪,您回头可别跟人说,要是来了没几天再把您也伤了,我可真兜不住喽。”见她捂着胸口摇帕子,心知是放他一马了,便继续道:“夜深了,您一个人在外头也不方便,要么我伺候您回房歇着?”黎大奶奶点点头,摸着黑往山下走了一半,才长吁了一口气出来,拿手帕擦着鼻尖:“我老是听秀桃说,杨公公一身好功夫,只是没人亲眼瞧见过。这回我算是知道了。”文顺听说是秀桃,先是诧异,再一想也合情合理。黎大奶奶听他没答言,又道:“秀桃也是听小倪子讲的,他们两个一向交好——嗳,其实是结了对食。你来了不少日子,大概也知道了,这种事本来也不必瞒你。”
文顺“诶”地笑起来,说:“他们两个早在我来之前就好了,没想到您也知道?”黎大奶奶一边扶着树探路,一边道:“秀桃和小倪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以前他们俩在宫里就看对眼了,只是没敢过明路。后来秀桃被罚到这里做苦工,小倪子舍不得她,就求管事儿的把他也发配了来,这地方虽然苦,不过大家都能担待他们。秀桃跟我朝夕相处也有两三年了,有什么事多半是求我替她拿主意,所以我才知道得多些。”文顺深感讶异,小倪子平日也是个爱和他说话的,但这样的原委他也没听说过,尽管黎大奶奶在这里这样那样地被孤立、嘲讽,秀桃却愿意把这样私密的缘由都让她晓得,由此看来,她人也许并不坏。
黎大奶奶忽然叹了口气,仿佛很惋惜似的说:“你看着他们年纪不大,却真有一番情义在里面。皇宫是什么地方?今天逢场作戏,明天就抛在一边。小倪子竟为了她甘愿到这种地方来吃苦,连我也要肃然起敬了……不过大概也是因为,只有他们这样儿的小孩子,心里还算干净,才做得
出这种事,要在你我这样的年纪,多半也不能够了。”
文顺默然了一会,才低声应道:“这话没错。”像是被她提醒了似的,同时觉得自己心里又更失去了一点东西,留下酸涩而悲哀的空洞。女人没觉察出他的失落,又问他为什么被发落到皇陵来,文顺就把早说熟了的一套谎话告诉她,说在延寿宫当差得罪了太后。黎大奶奶沉默了半晌,方才恍然道:“你是说端妃——我是前一朝的人了,这些升了辈份的名头都不晓得。原来你是长禧宫的,她那样的行事,也难为你熬得出来。”
文顺便说,他还是跟着长公主的时候更多些,没多少差事需要到端妃面前去。黎大奶奶长长地“呃”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她确是有个女儿的。”别着头回忆了一会,又说:“可是没什么印象了,好像出落得还不错。”在黑夜里,文顺含着笑无声地点了点头,反正她看不见。这半年多以来他已经很少去想以前在宫里的生活,总不过都是些叫人痛苦的事,但春宁是唯一一个让他在想起来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人。他告诉她,春宁已经嫁了端妃娘家的亲戚,还生了儿子,她嫁的那个男人真不错,学问和人才都是一流的,也算圆满归宿了。黎大奶奶似乎有话要说,但终于咽了回去,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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